第二章 爱情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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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撞山的消息瞬即传到香港,机上乘客全部罹难。沈鱼在中被马乐的电话吵醒,才知道缇缇出事。

“新闻报告说没有人生还。”马乐说。

沈鱼在床上找到遥控器,开着电视机,看到工作人员正在清理尸体,被烧焦的尸体排列整齐放在地上,大部分都血肉模糊,其中一条尸体蜷缩成一团,他死时一定挣扎得很痛苦,不会是缇缇吧?沈鱼抱着枕头痛苦。

“我找不到翁良。”马乐说,“他不在家,传呼他很多次,他也没有覆机,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他可能在缇缇家。他说过每天要去喂咕咕的。”

沈鱼和马乐赶到缇缇家。

“如果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办?”沈鱼问马乐。

翁信良来应门,他刚刚睡醒,沈鱼的估计没有错,他还不知道他和缇缇已成永诀。

“什么事?”翁信良看到他们两个,觉得奇怪。

“你为什么不覆机?”

“我的传呼机昨晚给咕咕咬烂了,我在这里睡着了。你们这么着紧,有什么事?”

“你有没有看电视?”马乐问他。

“我刚刚才被你们吵醒。”

沈鱼忍不住痛哭:“缇缇,缇缇……”

“缇缇发生什么事?”翁信良追问沈鱼,他知道是一个坏消息。

沈鱼开不了口。

“缇缇所坐的飞机发生意外。”马乐说。

翁信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什么意外?”

“飞机撞山,严重焚毁。没有一个人生还。”马乐说。

“缇缇呢?”翁信良茫然说。

“没有一个人生还。”马乐说。

翁信良整个人僵住了,在三秒的死寂之后,他大叫一声,嚎哭起来。

缇缇的父母在法国,所以她在那边下葬。沈鱼陪翁信良到法国参加葬礼,翁信良在飞机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至少她死前是很幸福的。”沈鱼说:“怀着希望和幸福死去,总比绝望地死去好。”

“不。”翁信良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死去的,她一直以为,她会因为一次失手,从九十米高空跃下时,死在池边。”

“她从九十米高空跃下,从来没有失手,却死在飞机上,死在空中,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人生,总是攻其不备。”沈鱼说。

在葬礼上,翁信良站在缇缇的棺木前不肯离开。缇缇的身体严重烧伤,一张脸却丝毫无损。她穿着白色的纱裙,安祥地躺在棺木里,胸前放着一束白色雏菊,只要她张开眼睛,站起来,挽着翁信良的臂弯,她便是一位幸福的新娘子。

回到香港以后,翁信良把咕咕、相思鸟和所有属于缇缇的东西带到自己的家里。他躲在家里,足不出户,跟咕咕一起睡在地上,狗吃人的食物,人吃狗的食物。

那天早上,沈鱼忍无可忍,到翁信良家里拍门。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的。”

翁信良终於打开门,他整个人好像枯萎了,嘴唇干裂,流着血水。

“你不能这样子,你要振作。”

“振作来干什么?”翁信良躺在地上。

咕咕缠着沈鱼,累得沈鱼连续打了几个喷嚏,相思也在脱毛,翁信良与这两只失去主人的动物一起失去斗志。

沈鱼把翁信良从地上拉起来:“听我说,去上班。”

翁信良爱理不理,偏要躺在地上。

“缇缇已经死了。”沈鱼哭着说。

翁信良伏在沈鱼的身上,痛哭起来。

“她已经死了。”沈鱼说。

翁信良痛苦地抽泣。

“我现在要把咕咕和相思带走,你明天要上班。”沈鱼替咕咕带上颈圈。

“不要。”翁信良阻止她。

沈鱼推开他:“你想见它们,便要上班。”

沈鱼把咕咕和相思带回家里,她对咕咕有严重的敏感症,不住的打喷嚏,唯有把它关在洗手间里。可怜的松狮大概知道它的主人不会回来了,它在洗手间里吠个不停。沈鱼想,她对咕咕的敏感症总有一天会痊愈的,人对同一件事物的敏感度是会逐渐下降的,终於就不再敏感了,爱情也是一样,曾经不能够失去某人,然而,时日渐远,便逐渐能够忍受失去。

现在她家里有两只相思鸟,一只不唱歌,一只脱毛,是她和翁信良的化身。沈鱼把两个鸟笼放在一起,让两只失恋的相思朝夕相对。

沈鱼打电话给马乐。

“你带你的小提琴来我家可以吗?”

马乐拿着他的小提琴来了。

“为我拉一歌。”沈鱼望着两只相思说。

“你要听哪一首歌?”

“随便哪一首都可以。”

马乐把小提琴搭在肩上,拉奏布鲁赫的第一号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马乐拉小提琴的样子英俊而神奇,原来一个男人只要回到他的工作台上,便会光芒四射。

脱毛和不唱歌的相思被琴声牵引着,咕咕在洗手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沈鱼坐在地上,流着眼泪,无声地啜泣。

第二天早上,沈鱼看到翁信良在海洋剧场出现。

“早晨。”翁信良说。虽然他脸上毫无表情,沈鱼还是很高兴。

翁信良着手替翠丝检查。

“翠丝最近好像有点儿跟平常不一样。”沈鱼用手替翠丝擦去身上的死皮。

“我要拿尿液检验。”翁信良说。

“你没事吧?”沈鱼问他。

“咕咕怎样?”

“它很乖,我对它已经没有那么敏感了,你想看看它?”

翁信良摇头,也许他正准备忘记缇缇。

沈鱼下班之后,跑到翁信良的工作间。

“翠丝的尿液样本有什么发现?”

“它怀孕了。”翁信良说。

“太好了!它是海洋公园第一条海豚妈妈。”

“它是在一个月前怀孕的。”翁信良看着尿液样本发呆,“刚刚是缇缇死的时候。”

“你以为缇缇投胎变成小海豚?”

“不会的。”翁信良站起来,“要变也变成飞鸟。”

“是的,也许正在这一片天空上飞翔,看到你这个样子,她会很伤心。”

翁信良站在窗前,望着蓝色的天空,一只飞鸟在屋顶飞过。

“一起吃饭好不好?”沈鱼问他。

“我不想去。”

“那我先走。”

沈鱼走后,翁信良从口袋里拿出三张票子,是三个月前,沈鱼去买的歌剧门票,准备三个人一起去看,日期正是今天,缇缇却看不到了,歌剧比人长久。

翁信良一个人拿着三张门票去看歌剧,整个剧院都满座,只有翁信良旁边的两个座位空着,本来是缇缇和沈鱼的。这个晚上,他独个儿流着泪,在歌剧院里抽泣,如同一只躲在剧院的鬼魅。

他越来越相信,是鲸冈从他手上把缇缇抢走。

舞台落幕,翁信良站起来,他旁边两个座位仍然空着,缇缇不会来了,他哀伤地离开剧院。在剧院外面,有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等他,是沈鱼。沈鱼微笑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来的。”

翁信良低着头走,沈鱼跟在他后面。

“你为什么跟着我?”

“你肚子饿吗?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地方很好。”

沈鱼带翁信良去吃烧鹅。

“这一顿饭由我作东。”

“好,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可以请我喝酒吗?”

“当然可以。”

翁信良不停地喝酒,原来他的目的不是吃饭,而是喝酒。

“不要再喝了。”沈鱼说。

“我从前是不喝酒的,如今才发现酒的好处,如果世上没有酒,日子怎么过?”

“你为什么不去死?”沈鱼骂他。

沈鱼扶着翁信良回到自己的家里,咕咕看见翁信良,立即跳到他身上,翁信良拥抱着咕咕,滚在地上,把它当做缇缇。

沈鱼拿热毛巾替翁信良敷脸。

翁信良喝得酩酊大醉,吐在沈鱼身上。

“你怎么了?”沈鱼用毛巾替翁信良抹脸,翁信良不省人事,躺在地毯上。

沈鱼脱掉身上的毛衣,翁信良睡得很甜,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沈鱼喂他喝茶,他乖乖地喝了。沈鱼脱掉内衣,解开胸围,脱掉袜和裤,一丝不挂站在翁信良面前。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裸体,从来没有拥抱过她,她是他在头一天遇到的第二个女人,这是她的命运。沈鱼替翁信良脱去衣服,他的身体强壮,肌肉坚实,她伏在他身上,翁信良抱着她,压在她身上,热情地吻她的脸和身体。

翁信良疲累地睡了,沈鱼把毛毯铺在他身上,牵着他的手,睡在他的身边,她给了这个失恋的男人一场性爱,是最好的慰藉,如果他醒来要忘记一切,她也不会恨他。

翁信良在午夜醒来,看见沈鱼赤裸睡在他的身旁,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的喉咙一阵灼热,很想喝一杯水,他在地上找到自己的外衣,把它放在沈鱼的手里,沈鱼握着衣服,以为自己握着翁信良的手,翁信良站起来,穿上衣服,走到厨房,他找到一罐冰冻的可乐,骨碌骨碌地吞下去。

沈鱼站在厨房门外,温柔地问他:

“你醒了?”

“你要喝吗?”翁信良问沈鱼。

“嗯。”沈鱼接过翁信良手上的可乐,喝了一口。

沈鱼望着翁信良,翁信良不敢正视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鱼的鼻子不舒服,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你着凉了?”

“不,是因为咕咕。”

“你家里也有一只相思?”翁信良在客厅里看到两只相思。

“这只相思是不会唱歌的。”

“不可能,不可能有不会唱歌的相思。”翁信良逗着笼里的相思,它果然不唱歌。

“没有爱情,相思也不会唱歌。”

“我还是回家。”翁信良穿上衣服。

沈鱼虽然失望,可是,他凭什么留住这个男人呢?是她先伏在他身上的,男人从来不会因为一场胡涂的性爱而爱上一个女人,何况有另一个女人,在他心里,有若刻骨之痛。

沈鱼送翁信良离开,他们之间,突然变得很陌生。

“再见。”

“再见。”沈鱼目送他走进电梯。

沈鱼站在阳台上,看到翁信良离开大厦。

“翁信良!”

翁信良抬头,沈鱼摊开手掌,不唱歌的相思在他头上飞过。她希望它回到林中会歌唱。

翁信良看着相思在头顶上飞过,沈鱼为什么也有一只相思?而她从来没有提及过。翁信良忽然明白,她原来也想要缇缇的礼物。

相思鸟在他头顶上飞过,沈鱼在阳台上望着他离去,翁信良觉得肩膊很沉重,他想哭。

当马乐找他喝酒的时候,他不知道该不该去,但还是去了。

“看见你重新振作,我很安心。”这个好朋友对他说。

翁信良只管喝酒。

“你有没有见过沈鱼?”马乐问他。

翁信良点头:“你和她——”

“看来她不爱我,她爱的另有其人。”

翁信良低着头,连马乐都知道她爱着自己,翁信良却一直不知道。

沈鱼骑在杀人鲸身上出场,赢得全场掌声,只有在这个地方,她才感到被爱。

在办公室里,沈鱼接到翁信良的电话。

“今天晚上有空吗?”

“嗯。”沈鱼快乐地回答。

“我们一起吃饭。”

沈鱼赶回家中换衣服,放走了没有爱情的相思,爱情飞来了。

在餐厅里,翁信良和沈鱼一直低着头吃饭。

“你要甜品吗?”翁信良问沈鱼。

“不。”她心情愉快的时候不吃甜品。

翁信良要了一个西米布甸,他平常不吃甜品,但这一刻,他觉得该用甜品缓和一下气氛。

“前天晚上的事,我们可不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翁信良低头望着面前的西米布甸。

沈鱼抬头望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痛恨这个男人。

“我不想害你。”翁信良沉痛的说。他不想因为悲伤,而占一个女人的便宜。可是,沈鱼却不是这样想,她认为他反悔。

沈鱼冲出餐厅,一直跑,跑回海洋剧场。翠丝因为怀孕被隔离了,以免力克不小心伤害胎儿。力克和曾经是情敌的米高在池里嬉水,它们又成为好朋友了。沈鱼打开水闸,力克、米高和所有海豚同时游到大池,沈鱼脱掉衣服,潜进水里,她的自尊受到了极大侮辱,一个曾经进入她身体的男人对她说:

“那天晚上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吧!”

她知道未必有结果,却想不到男人竟然那么怯懦。

翠丝不甘寂寞,在池里不断发出叫声,沈鱼把水闸打开,让翠丝游到大池,力克连忙游近翠丝,跟它厮磨。沈鱼留在水底里,只有水能麻醉她的痛苦。在水底里,她看到了血,是翠丝的血。沈鱼连忙把力克赶开,翠丝痛苦地在水里挣扎,血从它下体一直流到水里,然后化开。

沈鱼唯有传呼翁信良。

翁信良赶来替翠丝检查。

“你怎么可以让力克接近它?”翁信良责怪她。

“翠丝怎样了?”

“它小产。”

关于翠丝小产的事,必须通知主任兽医大宗及海洋公园管理层。

“明天我会向大宗小姐解释。”沈鱼说。

“沈鱼——”翁信良欲言又止。

“不用说什么,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这点我很明白。”

翁信良欲辩无言,他只是不想欺骗一个女人,却做得很笨拙。

第二天早上,沈鱼向大宗美自动投案,但翁信良比她早一步。

大宗美怒骂翁信良:“你怎么可以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便让力克接触翠丝?你知道一条小海豚的价值吗?”

“对不起,我愿意辞职。”翁信良向大宗美深深鞠躬。

“我会考虑你辞职的要求。”大宗美说。

“大宗小姐——”沈鱼不想翁信良替她顶罪。

翁信良连忙抢白:“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我要向主席报告这件事情。”大宗美说。

大宗美离开,沈鱼望着翁信良,不知道是否应该多谢他,然而,若不是他,沈鱼不会把翠丝放在大池,令它小产。一条小海豚因他的怯懦而牺牲了。

“你以为你这样,我们就可以打个平手吗?”沈鱼倔强地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真是谢谢你。”沈鱼掉头走。

翁信良无可奈何,他向来不了解女人。如果没有遇上缇缇,他也许会爱上沈鱼的,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晚上,沈鱼喂咕咕吃饭,脱毛的相思经过翁信良的治疗后,已经痊愈,却颠倒了日夜,快乐地唱着歌。沈鱼把洗好的衣服挂在阳台上,那件毛衣,是翁信良那夜吐过东西在上面的,沈鱼抱着毛衣,用鼻子去嗅那件毛衣,毛衣上有一股衣物柔顺剂的花香味,沈鱼却企图嗅出翁信良口腔里的味道。

门铃响起,难道是翁信良?不,是马乐。

“我刚在附近探朋友,来看看你。”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来?”

“我怕你叫我不要来。”马乐直率地说。

沈鱼失笑:“喝茶好吗?”

“嗯。”

沈鱼泡了一杯茶给马乐。

“马乐,你爱我吗?”沈鱼问他。

“不爱。”马乐说。

沈鱼很意外,她以为马乐会哀痛地说:

“爱。”

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一点慰藉,想不到连这个男人都背叛她。

“这不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对不对?”马乐问她,“如果我答爱的话,你会快乐吗?我想不会,因为你爱的人不是我。”

沈鱼无地自容,伏在阳台的栏杆上。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翁信良,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缇缇。”

“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缇缇。”

“但你不会拒绝做她的代替品。”

是的,翁信良和她缠绵的时候,是把她当做缇缇的。为了得到他,她扮演缇缇。

在马乐面前,她坚决否认:“缇缇比我幸福,她在一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死去。我永远不会是她。”

“沈鱼,你是一个很好的情人,却不是一位好太太。”

“为什么?”

“你会倾尽所有爱一个人,但跟你生活却是一个负担。”

“所以你也不爱我?”

“你根本不需要我爱你,你知道我喜欢你的。”马乐温柔地说。

沈鱼在阳台上看着马乐离去,感觉跟看着翁信良离去是不一样的,没有爱情,背影也没有那么动人。

她决定从明天开始放弃翁信良。为什么要从明天开始?她想用一个晚上眷恋他。

第二天早上,沈鱼抖擞精神回到海洋剧场,翁信良比她早到,他替翠丝检查,它的情况已经稳定。

“早晨。”翁信良温柔地跟沈鱼说,“那天晚上的事,对不起,我意思不是想当做没事发生。”

她拒绝他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我可以当做没事发生的。”沈鱼跳进池里,跟力克游泳。

翁信良站在岸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在爱上一个男人之后会变蠢,而男人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女人的时候,也是很蠢的。

沈鱼故意不去理会翁信良,翁信良失望地离开海洋剧场,沈鱼在水里一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无论如何不能恨他,她恨自己在他面前那么软弱。沈鱼拿起池边的哨子,使劲地吹出一串声音,她把爱和矛盾发泄在刺耳的声音上,海豚听到这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同时嘶叫,杀人鲸也在哀鸣,它们也被沈鱼的爱和矛盾弄得不安。翁信良在剧场外听到这一组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个女人的哭声,他回头,是沈鱼,沈鱼在岸上忘情地吹着哨子。一个女人,用她所有的爱和热情来发出一种声音,使得动物也为她伤心。十条海豚在哨子声中不断翻腾,它们是沈鱼的追随者。

沈鱼运用全身的气力继续吹出她的爱情伤痛,杀人鲸愈跳愈高,海豚从水里跳到岸上,排成一队,追随着沈鱼。翁信良从没见过这样壮丽的场面,当一个女人将爱情宣之於口,原来是如此震憾的。

这一天晚上,翁信良留在工作间做化验工作。自从缇缇死了,他习惯用这个方法来使自己疲倦,疲倦了,便不会失眠。但这一天跟平常不同,他挂念沈鱼,很想去看看她。

翁信良站在沈鱼的门外,犹豫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是道歉还是继续一种关系?他想道歉,这种想法令他感到舒服,因为即使被拒绝,也不太难堪。他鼓起勇气拍门,沈鱼来开门。咕咕扑到翁信良身上,狂热地吻他。

沈鱼看见翁信良,心里一阵酸。翁信良凝望沈鱼,说不出话来,他很少向女人道歉。

“对不起。”翁信良想道歉。

沈鱼紧紧抱着翁信良,她需要这个男人的温暖。

“你先让我进来,让人看到不好意思。”

沈鱼不肯放手,整个人挂在翁信良身上。翁信良唯有逐步移动,终於进入屋里。

“我忘不了缇缇。”翁信良说。

“我知道。”沈鱼哽咽,“我只是想抱抱你。缇缇是不是这样抱的。”

“你不要跟她比较。”

“我比不上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鱼把翁信良箍得透不过气来。

“你给我一点时间。”翁信良说。

沈鱼点头。

“你有什么方法可以令海豚和鲸鱼变成这样?”

“我是海豚训练员。”

“不可能的。”

“爱情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沈鱼说,“我也没想到它们会这样。”

翠丝流产的事,大宗美虽然向主席报告了,但极力维护翁信良,翁信良可以继续留下来。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有女人保护他。

亡命跳水队新来的女跳水员是一名黑人,代替缇缇的位置。每次经过跳水池,翁信良也故意绕道而行,那是他最痛苦的回忆。可是这一天,观众的喝采声特别厉害,翁信良终於再次走近他与缇缇邂逅的地方。年轻的黑人女跳水员在九十米高空上向群众挥手,她是一位可人的黑珍珠。缇缇站在九十米高空上也是风姿迷人的,她向人群挥手,她挥手的姿态很好看,好像是一次幸福的离别,然后她张开双手,跨出一步,缇缇回来了。

黑人女跳水员从水里攀到岸上,经过翁信良身边的时候,对他微笑,她不是缇缇。翁信良失望地转身离开,沈鱼就站在他身后。

到了晚上,他们一直无话可说,翁信良跟咕咕玩耍,沈鱼替相思洗鸟笼。

“我也可以从九十米高空跳到水里的。”沈鱼放下鸟笼说。

翁信良不作声。

沈鱼拿起背包,准备出去。

“你要去哪里?”

“我也可以做得到的。”

“你别发神经。”

沈鱼没理会翁信良,拿着背包走了。她回到海洋公园,换上一袭泳衣,走到跳水池去,她抬头看看九十米的跳台,那是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距离。沈鱼从最低一级爬上去,越爬越高,她不敢向下望,风越来越大,她终於爬到九十米高空了。沈鱼转过身来,她双脚不停地抖颤,几乎要滑下来,缇缇原来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她怎能和她相比?为了爱情,她愿意跳下去,她能为翁信良做任何事,可是,她胆怯了,她站在九十米高台上哭泣,她拿不出勇气。

“下来。”翁信良在地上说。

沈鱼望着地上的翁信良,他比原来的体积缩小了好多倍,他向她挥手,高声呼喊她下来。

翁信良抬头望着沈鱼,他看到她在上面抖颤,这是一个可怕的距离,他也开始胆怯,他真害怕沈鱼会跳下来,他接不住她。

沈鱼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她终究不敢跳下来。

“我怕。”沈鱼哭着说。

“下来。”

沈鱼期望这个男人为了爱情的缘故,会攀上九十米高台亲自把她抱下来,可是,他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地上。

沈鱼从九十米高台走下来,冷得发抖。

“我还舍不得为你死。”沈鱼对翁信良苦涩地笑。

“不要为我死。”

“你没想过抱我下来吗?”

翁信良沉默。

“如果是缇缇,也许你会的。”

“回去吧!”

翁信良送沈鱼回家。沈鱼开始后悔刚才没有从九十米高空跃下,跃下来不一定会死,然而,两个人之间的死寂却教人难受。

沈鱼换了睡衣,翁信良一直没有换衣服,也没有脱去鞋子。

“我还是搬走吧。”翁信良终於开口。

“不,不要。”沈鱼抱着他。

“不要这样,我们不可能一起。”

“我保证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沈鱼哀求他。

“你无需要为爱情放弃自尊。”

“我没有,你便是我的自尊。”

“你变了,你号召海豚的自信和魔力消失了吗?”翁信良叹息。

“我仍然是那个人——那个第一天看见你便爱上你的人。”

翁信良软化了,他也需要慰藉。

这一天,沈鱼不用上班,到演奏厅找正在彩排的马乐。

“找我有事?”

“经过这里,找你聊聊天。你近来怎样?”

“你呢?”

“我和翁信良一起。”沈鱼幸福地说。

马乐好像早就料到。

“你好像已经知道,是翁信良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我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你正在恋爱。”

“我是不是对不起缇缇?”

“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

“不要这样想。”

“我知道他仍然挂念缇缇。那天晚上,我站在九十米跳水高台上,翁信良只叫我自己下来。如果换了是缇缇,他一定会攀上高台接她下来。”

“不会。”

“为什么?”

“你不知道翁信良有畏高症的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畏高症?”沈鱼问翁信良。

“谁告诉你的?”

“我今天见过马乐。怪不得那次你坐吊车要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养神罢了。”翁信良笑说。

“狡辩!你为什么会畏高?”

“我小时候被一个长得很高的人欺负过。”

沈鱼大笑:“胡说八道。”

“我打算辞职。”翁信良说。

“你要去哪里?”

“我跟一个兽医合作,他在北角有一间诊所。他移民的申请批准了,每年有一半时间要在加拿大,所以想找一个合伙人。”

翁信良辞掉海洋公园的职位,在北角兽医诊所驻诊,助理朱宁像日本漫画里长得比女主角差一点的女配角,嘴角有一粒痣,使她看来很趣致,她有点神经紧张,时常做错事,翁信良不明白,上一任兽医为什么要雇用她。她唯一的优点也许是对小动物有无限爱心,连患皮肤病的狗,她也跟它亲吻。

沈鱼到诊所探过翁信良一次,看见穿着白色制服,梳着一条马尾的朱宁,她开始提防她。沈鱼觉得很可笑,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对自己很有信心,从来不会防范男人身边的女人,今天,却对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生戒心,是她自己已不是十八、廿二,而是二十六岁,还是因为她紧张翁信良?

沈鱼想到一个好方法,要防范一个女人勾引她男朋友,最好便是跟她做朋友。於是,一个中午,她主动邀朱宁吃午饭。

“你在诊所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朱宁说。

“我也很喜欢小动物。”

“是的,你的样子像海豚。”

“你有男朋友吗?”沈鱼进入正题。

朱宁甜蜜地点头。

“是什么人?”沈鱼好奇。

“我们十二岁已经认识,他是我同学。”

“他也喜欢动物吗?”

“他说他最喜欢的动物是我。”

“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专一的爱情。”

“我想嫁给他的。”朱宁幸福地说,“你呢,你会嫁给翁医生吗?”

“我和你男朋友一样。”沈鱼说。

朱宁不明白。

“他是我最喜欢的动物,如果他不娶我,我会将他人道毁灭。”

沈鱼不再对朱宁存有戒心,她亲眼目睹她提起男朋友时那种温馨幸福的笑容,有这种笑容的女人短期内不会移情别恋。

二月十四日早上,沈鱼醒来,给翁信良一个吻,然后上班去。他上班的时间比翁信良早。这天发生了一件不如意的事,她骑杀人鲸出场的时候,竟然从鲸鱼身上滑下,掉到水里,出了洋相,观众的掌声突然停止,全场注视她,沈鱼努力爬上鲸鱼身体时,再一次滑下。

她整天郁郁不乐,打电话到诊所找翁信良,朱宁说他正在将一头患上膀胱癌的母狗人道毁灭。沈鱼在电话里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

“是那头母狗的主人在哭。”朱宁说。

沈鱼下班后到市场买菜,她茫然走了三遍,也想不到买什么。一双新的布鞋却沾上了污渍,令人讨厌。回到家里,她把布鞋掉进洗衣机里,放进大量无泡洗衣粉和衣物柔顺剂,然后按动开关。一双鞋在洗衣机的不锈钢滚桶里不断翻滚,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沈鱼站在洗衣机前,聆听着这种空洞的声音,直至洗衣机停顿。她从洗衣机里拿出那双有红色碎花图案的白色布鞋来,黑色的污渍都给洗掉了。可是红色的碎花图案也给洗得褪色。要去掉难缠的污垢,总是玉石俱焚。

翁信良回来了。

“今天有一头母狗死了?”沈鱼问翁信良。

“是的。”

今天是西方情人节和中国情人节同一天的特别日子,电视晚间新闻报道,选择今天举行婚礼的新人破了历年人数的记录,是最多人结婚的一天。沈鱼把电视机关掉。她和翁信良都尽量不想提起这个日子。二月十四日,本来是翁信良和缇缇的婚期。

在床上,沈鱼抱着翁信良说:“我挂念缇缇。”

翁信良从抽地里拿出一盒礼物给沈鱼:

“送给你的。”

“我的?”沈鱼拆开盒子,是一只很别致的腕表,表面有一条会摆动的海豚。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诊所附近的一间精品店找到的,你喜欢吗?是防水的,潜水也可以。”

沈鱼幸福地抱着翁信良,她没想到会收到情人节礼物。因为怕翁信良不喜欢,她甚至不敢送情人节礼物给他。

翁信良为沈鱼戴上腕表,这一天,原该是他和缇缇的日子,可是,现却换上另一个女人,虽然如此,他不想待薄她。

星期六上午,一个女人抱着一头波斯进入诊所。翁信良看到她,有点意外,她是胡小蝶,是他从前那个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她的外表一点也没有改变,依旧有一种不该属于年轻女人的迷人的风情。

“真的是你?”小蝶惊喜。

翁信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刚刚搬到附近住,叮当好像害了感冒,我带它来看医生,在门口看到你的名牌,没想到真的是你,我以为你还在日本。”

“是今年中回来的。”

波斯猫叮当好像认得翁信良,慵懒地躺在他的手肘上。

“它认得你。”

叮当是翁信良离开香港时送给小蝶的,叮当本来是他的病猫,患上皮肤病,被主人遗弃,翁信良悉心把它医好。小蝶爱上一个机师,那一夜,翁信良抱着叮当送给她,向她凄然道别。没想到她还一直把它留在身边。

“它害了感冒。”

“我看看。”翁信良替叮当检查:“我要替它打一支针。”

站在一旁的朱宁协助翁信良把叮当按在手术床上,从翁信良和胡小蝶的表情看来,她大概猜到他们的关系。

“费用多少?”

“不用了。”翁信良抱着叮当玩耍,这只猫本来是他的。

“谢谢你。”

翁信良看着小蝶离去,勾起了许多往事,他曾经深深爱着这个女人,后来给缇缇取代了,缇缇可以打败他生命中所有女人,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

下班的时候,翁信良接到胡小蝶的电话:“有空一起喝茶吗?”

“好。”他不想冷漠地拒绝她。

他们相约在北角一间酒店的咖啡室见面,胡小蝶抽着烟在等他,她从前是不抽烟的。

“你来了?”胡小蝶弹了两下烟灰,手势纯熟。

“你这几年好吗?”小蝶问他。女人对于曾经被她抛弃的男人,往往有一种上帝的怜悯。

“还好。”

“你的畏高症有没有好转?”

“依然故我。”翁信良笑说。

“我跟那个飞机师分手了。”

“我还以为你们会结婚。”翁信良有点意外:“你们当时是很要好的。”

胡小蝶苦笑:“跟你一起五年,渐渐失去激情,突然碰到另一个男人,他疯狂地追求我,我以为那才是我久违了的爱情。”

翁信良无言。

“他妒嫉心重,占有欲强,最后竟然辞掉工作,留在香港,天天要跟我在一起,我受不了。”

“他又回去做飞机师了?”

胡小蝶摇头:“他没有再做飞机师。”

“哦。”

“你有没有交上女朋友?”

“我现在跟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

小蝶的眼神里流露一种失望,她连忙狠狠地抽一口烟,呼出一团烟雾,让翁信良看不到她脸上的失望。翁信良还是看到,毕竟这是他爱过的女人,她如何掩饰,也骗不到他。

“我现在一个人住,你有空来探我。”

翁信良回到家里,沈鱼热情地抱着他。

“你身上有烟味。”沈鱼说。

“噢,是吗?今天有一位客人抽烟抽得很凶。”翁信良掩饰真相

“是骆驼牌?”

“好像是的。”翁信良故作平静,“你怎么知道是骆驼牌?”

“我曾经认识一个男人,他是抽骆驼牌的。你的客人也是男人?”

“嗯。”

“抽骆驼牌的多半是男人,很少女人会抽这么浓的香烟。”

翁信良也不打算去纠正她,女人对于男朋友的旧情人总是很敏感。胡小蝶抽那么浓的烟,她一定很不快乐。

沈鱼把翁信良的外衣挂在阳台上吹风,那股骆驼牌香烟的味道她依然没有忘记,他是她的初恋情人。她邂逅他时,觉得他抽烟的姿态很迷人,他拿火柴点了一根烟,然后放在两片唇之间,深情地啜吸一下,徐徐呼出烟圈,好像跟一根烟恋爱。

三天之后,胡小蝶又抱着波斯猫来求诊。

“它有什么病?”

“感冒。”小蝶说。

翁信良检查叮当的口腔,它看来健康活泼:“它不会有感冒。”

“是我感冒。”胡小蝶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对不起。”

翁信良递上纸巾给她。

“你要去看医生。”翁信良叮嘱她。

“吃治猫狗感冒的药也可以吧?”

“我拿一些给你。”翁信良去配药处拿来一包药丸。

“真的是治猫狗感冒的药?”小蝶有点害怕。

“是人吃的。”翁信良失笑,“如果没有好转,便应该去看医生。”

“也许连医生也找不到医我的药。”小蝶苦笑,离开诊所,她的背影很凄凉。

胡小蝶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活泼开朗,以为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令女人老去的,是男人和爱情。

下班的时候,翁信良打电话给胡小蝶,她令他不放心。

胡小蝶在梦中醒来。

“吵醒你?”

“没关系。”

“你好点了吗?”

“好像好了点,你在什么地方?”

“诊所。”

“陪我吃饭好吗?我是病人,迁就我一次可以吗?”

“好吧。”

“我等你。”小蝶雀跃地挂了电话。

“我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我约了马乐。”翁信良在电话里告诉沈鱼。在与胡小蝶重逢后,他第二次向沈鱼说慌。

叮当跳到翁信良身上,嗅了一会,又跳到地上。胡小蝶也嗅嗅翁信良的衣服。

“你身上有狗的气味,难怪叮当跑开,你有养狗吗?”

“是的。”

“什么狗?”

“松狮。”

“你买的。”

“是一位已逝世的朋友的。”翁信良难过地说。

“你从前不养狗的,只喜欢猫。”

“人会变的。”

“你晚上不回家吃饭,你女朋友会不会生气?”

翁信良只是微笑。小蝶看着翁信良微笑,突然有些哽咽,她老了,翁信良却没有老,他依然长得俊俏,笑容依然迷人,当初她为什么会突然不爱他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胡小蝶点了一根骆驼牌香烟。

“这只牌子的香烟焦油含量是最高的,不要抽太多。”翁信良说。

“已经不能不抽了。”胡小蝶笑着说。

“那么改抽另外一只牌子吧。”

“爱上一种味道,是不容易改变的。即使因为贪求新鲜,去试另一种味道,始终还是觉得原来那种味道最好,最适合自己。”胡小蝶望着翁信良,好像对他暗示。

“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她是海豚训练员。”

“好特别的工作。”

“你们一起很久了?”

“只是这几个月的事。”

“如果我早点跟你重逢便好了。”

翁信良回避胡小蝶的温柔说:“那时我刚准备结婚。”

“跟另一个人?”

翁信良点头。

“那为什么?”

“她死了。”翁信良哀伤地说。

“你一定很爱她。”胡小蝶心里妒忌,她天真地以为翁信良一直怀念的人是她。

胡小蝶又燃点了一根骆驼牌香烟。

“抽烟可以减少一些痛苦。”

“不。”

“你认为抽烟很坏吗?尤其是抽烟的女人。”

“你抽烟的姿态很迷人,真的。”

“我以前就不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前我们都年轻,不了解爱情。”

“你是否仍然恨我?”胡小蝶把烟蒂挤熄在烟灰碟上,她的指甲碰到了烟灰。

翁信良摇头。

“因为你已经不爱我?”

“只是爱情和伤痛都会败给岁月。”翁信良说。

胡小蝶点了一根香烟,走到雷射唱机前,播放音乐

“陪我跳舞好吗?”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碟上,拉着翁信良跳舞。

胡小蝶伏在翁信良的肩膊上,他们曾经有美好的日子,翁信良抱着胡小蝶,许多年后,他再次触碰她的身体,曲线依旧美好,她的长发还是那么柔软,她的乳房贴着他的胸口在磨擦,她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凄美,她代表以往那些没有死亡的日子。

胡小蝶闭上眼睛,吻翁信良的嘴唇,他们接吻,好像从前一样,所不同的,是胡小蝶的吻有骆驼牌香烟的味道。

胡小蝶吻翁信良的耳朵,他痕痒得不停扭动脖子。

“不要。”翁信良轻轻推开她。

胡小蝶尴尬地垂下头。

“我想我应该走了。”翁信良不想辜负沈鱼。

“好吧。”胡小蝶若无其事地说。她拒绝过他,就别再期望他会重新接受她,时间总是愚弄人。

“再见。”翁信良走近门口。

胡小蝶替他开门:“再见。”

翁信良对于自己的定力也感到惊讶,他竟然可以拒绝她,他是几经挣扎才可以拒绝她的,绝对不是报复她离开他,而是想起沈鱼。

翁信良回到家里,沈鱼在吃即食面。

“你回来了?”

翁信良把她抱上床。

“你身上有骆驼牌香烟的味道,马乐也抽骆驼牌吗?”沈鱼问翁信良。

“不,是那个客人,他也是玩音乐的,我介绍他认识马乐,他们很投契。”翁信良撒第三次谎。

“他叫什么名字?”

“彼得。”翁信良随口说出一个名字。

沈鱼觉得翁信良的热情有点不寻常,他在外面一定受到了挫折,这是女人的感觉。

翁信良呼呼地睡了,沈鱼用手去拨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上有股浓烈的骆驼牌香烟的味道,女人不会抽这么浓烈的香烟。

第二天早上,翁信良回到诊所,看见叮当在诊症室内。

“谁把它带来的。”

“胡小姐。”朱宁说,“她说有事要到外地,把它暂时寄养在这儿。”

“胡小姐去了哪里?”翁信良心里牵挂,他昨天晚上伤害了她。

“不知道。”

中午,翁信良约马乐吃饭。

他们去吃日本菜。

“为什么对我那么阔绰?”马乐笑着问他。

“我碰到胡小蝶。”

“她不是跟那个飞机师一起吗?”

“他们分手了,她就住在诊所附近,她变了很多,抽烟抽得很凶。”

“沈鱼知道吗?”

“没有告诉她,女人对这些事情很敏感的。”

“你对胡小蝶还有余情?”马乐看穿他。

“我告诉沈鱼那天晚上跟你一起吃饭,还有彼得。”

“彼得?”

“就是小蝶,她是抽骆驼牌的彼得。”

“胡小蝶抽骆驼牌?”马乐问翁信良。

“是的。沈鱼的鼻子很敏感。”

“你打算怎样?”马乐问。

“什么怎样?”

“你和小蝶之间。”

“很久以前已经完了。”

“如果是真的,那就好了。”

“你对沈鱼有特殊感情。”翁信良有点妒忌。

“可惜她爱的是你。”马乐含笑说:“一个女孩子,要是同时遇上你和我,都只会看上你。”

“这是我的不幸还是你的不幸?”翁信良失笑。

马乐也笑,他也曾钟情于胡小蝶,是他介绍他们认识的,他常常是爱情故事里的男配角。

“你那位客人这几天没有出现?”吃晚饭的时候,沈鱼问翁信良。

“你怎么知道?”翁信良惊讶。

“你身上没有骆驼牌的味道。”

“是的,他去外地了。”

“我在想,他会不会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男人?”

“不会的。”翁信良斩钉截铁地说。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他年纪比较大。”翁信良急忙撒了一个谎。

“而且他也不喜欢小动物,又不是玩音乐的,不可能是他。”沈鱼说,“彼得玩什么音乐的?”

“流行音乐。”翁信良随便说。

一个黄昏,沈鱼约了马乐喝茶。

“那个彼得是玩什么音乐的?”

“地下音乐。”马乐随便说。

胡小蝶已经离开了七天,音讯全无,叮当没精打采地伏在笼里,翁信良想抱它,它竟然抓伤了他。

“医生,你没事吧?”朱宁替他检查伤口。

“没事,只是抓伤表皮。”

“它一定是挂念主人了。”朱宁替翁信良贴上胶布。

翁信良蹲在地上,看着叮当,他本来是它的主人,如今却因为挂念后来的主人而把他抓伤,动物无情,人也不见得比动物好,他不也是为了沈鱼而拒绝胡小蝶吗?他们上床那一夜,他发现胡小蝶是第一次,他心里有些内疚,有些感动,他没想过这个漂亮的女孩是第一次跟男人上床。那一刻,他宣誓永远不会离开,他遵守诺言,但她走了。

翁信良离开诊所。

“医生,你要去哪里?”朱宁问他。

“我很快回来。”翁信良匆匆出去。

朱宁觉得翁信良和胡小蝶之间有些不寻常关系,她不能正确猜到是哪一种关系。她想,胡小蝶可能正在单恋翁信良,女病人单恋英俊的医生,是常有的事。病猫的主人单恋俊俏的兽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许多时候,动物害了感冒或抑郁症,是因为它的主人首先抑郁起来。

翁信良很快回来了。他把叮当从笼里抱出来,放在工作台上,叮当没精打采地垂下眼皮,俯伏在台上。翁信良在口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向着叮当喷出一团烟雾,叮当立即张开眼睛,望着前面的一团烟雾。翁信良很高兴,点了很多根香烟,每一根香烟以差不多的速度在空气中燃烧,造成一团很浓很浓的烟雾,将叮当包围着。叮当很雀跃,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不停地在桌上跳动,伸出小爪想抓住烟雾。

“成功了!”翁信良开心地高举两手。

“医生,你干什么,你想它患上肺癌。”朱宁走进来,吓了一跳。

“它以为这是它主人的味道。”

叮当兴奋地扑到翁信良身上,舐他的下巴。朱宁看到,忍不住大笑:“它真蠢。”

翁信良突然领悟到,人在动物心里,留下的不过是味道,而不是样貌。胡小蝶的样貌改变了,他自己的外表也跟以前不同了,但他们却想念从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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