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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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薇看到自已躺在手术台,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毛毯。一个医生俯下身对她说:

“我们会救活你的。”

她想叫他们放弃算了。她感到自己的脑袋胀得有如一个巨大的气球,轻飘飘的,下身却沉重得像绑了一堆石头。

她有点晕眩,这种晕弦把她送回去早已相逢的一个场景:穿着一只布鞋的韩坡,把她从污水池里拉了上来。她品尝着嘴里苦涩的余味,这种味道决定了他们重逢的调子。

她沉缅起背着一只吉蒂背包离开车站踽踽独行的时光。她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和姑母,其实都爱她。她向往再一次听到韩坡在她身边弹琴,《离别曲》的袅袅余音将伴她长埋黄土,那里有虫鸣。

她微笑,微笑留在她的嘴唇上。她觉得好疲倦,她的做累了。她听到医生宣布她的死亡,一条尸布盖在她身上,将头顶都遮没。她还想再看一眼人间烟火。

当天晚上,离开宿舍四个小时之后,杜青林回去了。看到徐幸玉不在那里,他松了一口气。他想念他的床,很想好好躺在上面睡一觉。他已经32个小时没睡了。

他在床上不知道睡了多久,护士打电话来,要他立刻到手术室去。一个交通意外的伤者重伤垂危,急症室刚刚把她送上外科部。

杜青林用冷水洗了把脸,匆匆换上衣服出去。

他俯下身,心十足地跟病人说:

“我们会救活你的。”

手术台上的女人疲倦地眨眨眼睛,嘴里咕哝些什么,他没听见。她的头肿胀了,一张脸十分苍白,完全变了样。

护士说,她名叫夏薇,24岁,骑电单车失事从高架路上摔了下去。

杜青林拼命帮她的大脑止血,可是,两个钟头过去了,这一切都属徒劳。他颓然放下手术刀,宣布病人的死亡。

他望着手术台上的死者,她的脸开始发蓝。她是那么年轻,可惜在他手上失去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死亡突然唤起了他心中对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的怜悯。他摘下头上的帽子,黯然离开了手术室。

让病人从他手里活过来,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荣誉和价值,然而,这个晚上,他失败了。他感到身子沉重了很多,心里疯狂地思念一个人。

回去宿舍的路上,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外婆。深夜的电话让外婆觉得很意外,于是,他柔声说:“我只是看看你睡了没有。”

他不习惯思念一个女人。外婆是他的堡垒,因此,他的思念最后转投到养育他成人的女人那里。

他一直相信,爱一个人是不安全的,就像赤条条地躺在手术台上,裸露自己如同一具骷髅。他和女人的关系从来不会超过6个月,他害怕爱上一个女人的灵魂,也害怕她们爱上他的灵魂。因为,灵魂的爱便意味着依赖和共存,意味着承诺和付出,意味着为对方的快乐而快乐,痛苦而痛苦。他知道一个人有几根骨头和多少血肉,但灵魂的重量却无可估量。他受不了一个好女孩对他深深的怀恋,更受不了长相厮守的期待。他受不了灵魂之爱的沉重和荒谬。

夏绿萍留下些什么?

两个10法郎的铜板、一本罗洛·梅的《自由与命运》、一台史坦威钢琴、一种微笑的荒凉。

夏薇留下些什么?

一条泡眼金鱼、一台史坦威、一张《歌声魅影》的面具。爱是千倍的寂寞。

肖邦留下些什么?

一支《离别曲》、不朽的音乐、贫困悲痛的一生、千秋万世之名。

李瑶将留下些什么?

一段铭心刻骨的童年友情、一条表带、一张《歌声魅影》的面具、一个10法郎的铜板、她爱与被爱的每一个时刻、她翻过的那些筋斗。

韩坡将留下些什么?

他作为一个孩子千真万确的一刻、一段永不可驻的童年往事、一本《自由与命运》、一个10法郎的铜板。

我们为何要深入去探究自身最遥远、最亲近、最孤单,也最危险的内陆?

我们竟然希冀留在他人的回忆里,相信天堂不在彼岸,而在此间。漫漫长路,要待到哪一天,我们才能够高举自己觉醒的光荣?

李瑶终究没有到墓地去。韩坡曾经告诉她,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

夏薇死后,她常常想到他们三个人一起的日子。她以往为什么总是把夏薇从童年的回忆中抹掉呢?她的童年,仿佛只有韩坡。她选择了自己的回忆。相同的一段时光,在韩坡、夏薇和她的生命里,也许都有不同的面貌,因期待而变了样。

为广告而写的离别之歌,她总是弹得不好,也唱得不好。已经两天了,她没离开过录音室。

“回去休息一下吧!”林孟如隔着控制室的一面厚玻璃跟她说。“要不要把顾青找来?”林孟如说。

“不,不要。”她朝林孟如抬起疲倦的眼睛说。

顾青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有一个朋友最近在交通意外中死去。她以前是什么也告诉他的。现在,他们之间有了秘密,而秘密是危险的。然而,她没说出来,不是出于内疚,而是出于想要保护顾青。她想把他留在他的纯真里,那里有快乐。

韩坡在那幢鬼屋里弹的《离别曲》,随着时间的逝去,在她灵魂的最深处,愈来愈清晰可闻了。那双她儿时曾经牵过的小手,已经变成一双温柔的大手,再一次为她抚爱离别的悲凉。她害怕离别。8岁那年离乡别井,初到伦敦的日子,她在无数个夜里呜呜地啜泣。无论她弹过多少遍离别之歌,她还是不习惯离别。

她隔绝了夏薇和韩坡,夏薇的死,也隔绝了她和韩坡。有些东西,再也难以弥合。

韩坡把唱片店归还给鲁新雨。

鲁新雨和大耳朵从西班牙回来了。韩坡蓦然醒觉,这一年的时光是他借回来的,这种借回来的时光,注定是短暂的;而他竟荒谬地以为可以永驻。

“你要去哪里?”鲁新雨问。

韩坡不能回答自己。

是否只有不可能的事才令人沉迷?现实熄灭了他的渴望。他为一个女人死而回来,现在也只能为一个女人的死而离开。

李瑶终于离开了录音室。

夜里,她把离别之歌的最后一段改写了,改得面目全非,但是已经没有一双耳朵来聆听这些旋律了。

“去找他吧!”她脑袋里翻腾着一句话。

她离开了那台钢琴,在地上翻了一个又一个筋斗,把脑袋里的那句话抖下去,不再去想它。

韩坡在公寓里收拾他的行李。他把泡眼金鱼送了给徐幸玉。摊在床上的行李箱,再一次提醒他,飘摇不定的生活才是他的故乡。我们持续不断地做某事,正是我们命运所依赖的土地。

电视播出那个手表广告,他停了下来,看到李瑶孤伶伶地站在一座寂静无人的音乐厅里,眼里说不清的惆怅。她始终是他依恋的那个人,不因距离而消减。

那首离别之歌的最后一段改写了,丝丝缕缕地飘来。改得太好了。他静静地凝视着不可触摸的她,悲凉地笑了。悲凉是他们重逢的旋律。

他为什么非要得到她的爱不可呢?爱并不存在于此刻,而是在回忆和期待里。单程路通常也是回程路。不能要求什么,但能欲望什么,这是真正的自由。这种爱情不需要回报,它自己回答自己,自己满足自己。

“走吧!”一个强烈的声音在他心里回响。

“留下来吧!她需要你。”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萦绕。

离别意味着什么?意味永不相见还是重逢的希望?

他将那个10法郎的铜板从书里拿出来,把它高高地丢到头项去。在它急促下坠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接住了它。假使是自由神像那一面,他便留下来:要是另一面,就是要他离开。

他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想起李瑶从伦敦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她在信上说:“为什么你都不回信?我不再写了。”那一刻,他几乎想要马上回信给她。他没有回信,不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骄傲。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了,不回报的人是比较优越的。多少年来,他随了自己骄傲的代价。

他缓缓地放开手,笑了;笑自己竟然求助于一次偶然。要是老师的眼睛看到这一幕,定会责备他还不了解命运的深沉。

可是,这个铜板是李瑶送给他的,这是他宿命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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