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美在无法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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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维志和高以雅的婚礼很简单,只是双方家人和要好的朋友一起吃一顿饭。高以雅的白色裙子是我替她做的,款式很简单。

“我身上这条裙子是蜻蜓的作品。”高以雅向大家宣布。

“将来你也要替我设计婚纱。”良湄说。

临别的时候,高以雅拥抱着我说:“希望将来到处都可以买到你的作品。”

“谢谢你。”

“我后天便要上机了。”

“这么快?”

我看得出她很舍不得。她紧紧握着方维志的手,她是否自私,我不知道,有一个男人愿意等她三年,她是幸福的。在这个步伐匆匆的都市里,谁又愿意守身如玉等一个人三年?

“文治,你负责送蜻蜓回家。”喝醉了的方维志跟文治说。

“没问题。”文治说。

“你是不是追求蜻蜓?”方维志突然问他。

文治尴尬得满脸通红,我都不敢望他。

“哥哥,你别胡说。”良湄笑着骂他。

“你为以雅设计的裙子很漂亮。”路上,文治先说话。

“谢谢。”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文治如果真的喜欢我,应该乘着这个机会告诉我吧?可是他没有。

“那个特辑完成了没有?”我问他。

“已经剪辑好了。”

“什么时候播出?”

“快了,我还没有想好这辑故事的名字,什么‘移民’之类的名字毫不吸引。”车子到了我家楼下。

“有没有想过就叫‘别离是为了重聚’?”我向他提议。

他怔怔地望着我,好象有些感动。

“故事里那位太太不是这样说的吗?”我搓着冰冷的双手取暖。

“是的。”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也许是风太冷了。

忽然之间,我很想拥抱他。

“我上去了,这里很冷。”我掉头跑进大厦里,努力拋开要想拥抱他的欲望。

那个移民故事特辑终于定名为“别离是为了重聚”。

播出的时候,我在家里收看。文治在冰天雪地里娓娓道出一个别离是为了重聚的故事。那个探亲之后孤单地回来香港的丈夫,在机舱里来来回回哼着粤剧“凤阁恩仇未了情”里面的几句歌词:“人生如朝露,何处无离散。”

从前的别离,是为了国家。为了国家,放下儿女私情。

今天的别离,首先牺牲的,也是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原来从不伟大,敌不过别离。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文治。

“你在看吗?”我问他。

“嗯。”

“很感动。”

“是的。”他带着唏嘘说。

画面消去,我整夜也睡得不好。

午夜爬起床,我画了很多张设计草图。

杨弘念是我们的客席讲师,也是香港很有名气的时装设计师,一天下课后,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

“我打算推荐你参加七月份在巴黎举行的新秀时装设计大赛。”

“什么?”我不敢相自己的耳朵。

“这是由各地时装设计学院推荐学生参加的比赛。”

“为什么你会选中我?”

“你以前的设计根本不行。”他老实不客气地说,“但是最近这几款设计,很特别,有味道。”

那一辑草图正是我在那个无法成眠的晚上画的。

“现在距离七月只有三个月时间准备。”我担心。

“我可以帮你,怎么样?”

我当然不可能拒绝。

我立刻就想到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文治。我在学校里打了一通电话给他。

“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他说。

“我们晚上出来见面好吗?”

“好的,在哪里?”

我约好文治在铜锣湾见面。

“你的好消息是什么?”我问他。

“公司决定把‘别离是为了重聚’这个特辑送去参加纽约一个国际新闻纪录片比赛。你的好消息又是什么?”

“也是一个比赛,讲师推荐我参加巴黎的国际新秀时装设计大赛。”

“真的?恭喜你,可以去时装之都参赛,不简单的。”

“高手如云,我未必布机会呢。”

“能够参加,已经证明你很不错。”

“但是距离比赛只有三个月,我必须在这三个月内把参加比赛的一批衣服赶起,时间很紧迫。”

“你一定做得到的。”

“我差点忘了恭喜你。”

“谢谢。”

“这三个月我不能再到电视台报告天气,因为工作实在太迫,我要专心去做,我已经跟方维志请了假,准备迎接三个月昏天暗地的日子。”

“那我们三个月后再见,不要偷懒。”

那三个月里,我每天都在杨弘念专用的制衣厂里,跟他的裁缝一起工作,修改草图、选布料,找模特儿试身。

昏天暗地的日子,益发思念文治,只好趁着空档,在制衣厂里打电话给他。

“努力呀。”他总是这样鼓励我。

“我很挂念你。”我很想这样告诉他,可是我提不起勇气,等到我从巴黎回来,我一定会这样做。

差不多是在出发到巴黎之前的两天,我终于完成了那批参赛的时装。

我早就告诉过文治,我会在七月二日起程,如果他对我也有一点意思,他应该会打一通电话给我。

七月一日的那天,我留在家里,等他的电话。他负责黄昏的新闻报导。新闻报导结束之后,他并没有打电话来给我。

也许他根本忘了我在明天出发。

晚上十点多钟,正当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他的电话打来了。

“你还没有睡吗?”

“没有。”我快乐地说。

“我刚才要采访一宗突发新闻,所以这么晚才打来,你是不是明天就出发?”

“嗯。”

“我明天早上有空,你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我来送机?”

“不,我不是说过讨厌别离吗?机场是别离最多的地方,不要来。”

“哦。”他有点儿失望。

“你现在在哪里?”我不舍得让他失望。

“我在家里,不过晚一点要回电视台剪片。”

“不如你过来请我喝一杯咖啡,当作送行,好吗?”

“好,我现在就过来。”

我换好衣服在楼下等他,三个月不见了。我从来没有饮这一刻那样期待一个人的出现。

文治来了,并没有开车来。

“你的机车呢?”

“拿去修理了。”他微笑说。

三个月不见,站在我面前的他,样貌丝毫没变,眼神却跟从前不一样了。他望着我的眼神,好象比从前复杂。

我垂下头,发现他用自己的右脚踏着左脚,他不是说过紧张的时候才会这样做的吗?

他是不是也爱上了我?

选择步行而来,是因为双脚发抖吗?

“你喜欢去哪里?”他问我,用复杂的眼神等我回答。

“去便利店买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走好吗?今天晚上的天气很好。”

我们买了两杯咖啡,走出便利店。

周五晚上的骆克道,灯红酒绿,吧女在路上招摇,风骚的老女人在酒吧门前招徕客人,卖色情杂志的报贩肆意地把杂志铺在地上。虽然看来堕落而糜烂,湾仔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纽约新闻奖的结果有了没有?”我问他。

“这个周末就揭晓。”

“那个时候我在巴黎,你打电话把结果告诉我好吗?”我央求他。

“如果输了呢?”

“不会的。那个特辑很感动,别离,本来就是人类共通的无奈。”

“你呢?心情紧张吗?”

“你说得对,能去巴黎参赛,已经很难得,胜负不重要。况且,可以免费去巴黎,太好了,比赛结束之后,我会坐夜车到伦敦看看,在那里留几天。”

“你不是说很喜欢意大利的吗?为什么不去意大利?”

“对呀,就是因为太喜欢,所以不能只留几天,最少也要留一个月,我哪有时间?还要回来准备毕业作品呢。”

“真奇怪。”

“什么奇怪?”

“如果很喜欢一个地方,能去看看也是好的,即使是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一个地方,就想留下来,永远不离开。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吧?如果只能够生活一段日子,不如不要开始。”

“是的。”他低下头说。

咖啡已经喝完,文治送我回家。

“你到了。”他说。

我不舍得回去。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电视台?”我问他。

“一点钟。”

我看看手表,那时才十一点四十五分。

“时间还早呢,你打算怎样回去电视台?”

“坐地铁。”

“我送你去地铁站好吗?我还不想睡。”

他没有拒绝我。

我陪他走到地铁站外面。

“时间还早呢。”他说,“如果你不想睡,我陪你在附近走走。”

“好的。”

结果,我们又回到我家楼下。

“我说过要送你去地铁站的——”我说。

“不用了,地铁站很近。”

“不要紧,我陪你走一段路。”

我们就这样在湾仔绕了不知多少个圈,最后来到地铁站口,已经是十二点四十分,谁也没时间陪对方走一段路了。

“我自己回去好了。”我说。

文治望着我,欲言又止,我发现他又再用右脚踏着左脚面。

我好想抱着他,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

“希望你能拿到奖。”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有说不出的失望。

“你也是。”我祝福他。

“回来再见。”他移开踏在左脚上的右脚。

“保重。”我抬头说。

我转身离开,没有看着他走进地铁站,我不舍得。整夜不停地绕圈,腿在绕圈,心在绕圈,到底还要绕多少个圈?

杨弘念陪我一起去巴黎。他在巴黎时装界有很多朋友。有他在身边,我放心得多。

坊间有很多关于杨弘念的传闻,譬如说他脾气很怪,有很多女朋友。他的名字曾经跟多位当红的模特儿走在一起。

他每星期来跟我们上两课。以他的名气,他根本不需要在学院里教学生,我觉得他真的是喜欢时装。

“你是不是在电视台报告天气?”在机舱里,杨弘念问我。

“你有看到吗?”

“那份工作不适合你。”

“为什么?”

“你将来是时装设计师,去当天气报告女郎,很不优雅。”

我有点生气,跟他说:

“我只知道我需要生活,时装设计师也不能不吃人间烟火。我没钱。”

“没有一个时装设计师成名前是当过天气报告女郎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不一定会成名。”

“不成名,为什么要当时装设计师?在这一行,不成名就是失败。你不要告诉我你这一次去巴黎,并不想赢。”

空中小姐在这个时候送晚餐给乘客,杨弘念施施然从他的手提袋里拿出一只香喷喷的烧鹅来。

“我每次都会带一只烧鹅上机。”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要吃吗?”他问我。

“不要,你自己吃吧。”我赌气地说。

“太好了,我不习惯与人分享。”

他津津有味地吃他的烧鹅,我啃着那块像纸皮一样的牛排。

“你成名前是干什么的?”我问他。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反问我。

“我想你成名前一定做着一些很优雅的工作。”我讽刺他。

“我是念建筑的,在建筑师楼工作。”

“建筑?一个建筑师跑去当时装设计师?”

“时装也是一种建筑,唯一不同的是时装是会走动的建筑物。”

“我只是个做衣服的人,我是裁缝的女儿。”

“怪不得你的基本功那么好。”

没想到他居然称赞我。

“可是,你的境界还不够。”他吃过烧鹅,仔细地把骨头包起来。

“怎样可以提升自己的境界?”

“你想知道吗?”

我点头。

他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真给他气死。

虽说是设计界的新秀比赛,但是对手们的设计都十分出色。在那个地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结果,很合理地,我输了,什么名次也拿不到。虽然口里不承认想赢,但是我是想赢的。

跟杨弘念一起回到酒店,我跟他说:

“对不起,我输了。”

“我早就知道你会输。”他冷冷地说,然后撇下我一个人在大堂。

我冲上自己的房间,忍着眼泪,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给杨弘念看扁。

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话筒:

“谁?”

“是周蜻蜓吗?”

“我是。你是谁?”

“我是徐文治——”

“是你?”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特辑拿了金奖。”

“恭喜你。”

“你呢?你怎么样?”

“我输了。”我拿着话筒哽咽。

“不要这样,你不是说,能到巴黎参赛已经很不错吗?”他在电话那边厢安慰我。他愈安慰,我愈伤心。

“听我说,你并没有失去些什么,你得的比失的多。”他说。

“谢谢你。”

“行吗?”

“我没事的。”

“那我挂线了。”

“嗯。”我抹干眼泪。

“再见。祝你永远不要悲伤。”

“谢谢你。”

虽然输了,能够听到文治的安慰,却好象是赢了。

第二天晚上,我退了房间,准备坐夜车到伦敦。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跟杨弘念说一声,虽然他那样可恶,但他毕竟和我一道来的,我一声不响地离开,好象说不过去。

我走上杨弘念的房间,敲他的门,他睡眼惺忪出来开门。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我。

“通知你一声,我要走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吵醒我?”

“对不起。”我难堪地离开走廊。

他砰然把门关上。

我愈想愈不甘心,掉头走回去,再敲他的门。

他打开门,见到又是我,有点愕然。

“就是因为我输了,所以你用这种态度对我?”我问他。

“我讨厌失败,连带失败的人我也讨厌。”

“我会赢给你看的。”我悻悻然说完,掉头就走,听到他砰然把门关上的声音。

我憋着一肚了气,正要离开酒店的时候,大堂的接线生叫住我:

“周小姐,有电话找你,你还要不要听?”

我飞奔上去接电话,是文治。

“你好了点没有?”他问我。

没想到是他,我还以为是杨弘念良心发现,打电话到大堂跟我道歉,我真是天真。

我努力压抑自己的泪水。

“我现在就要坐夜车去伦敦。”我说。

“路上小心。”他笑说。

“你可以等我回来吗?回来之后,我有话要跟你说。”

回去之后,我要告诉他,我喜欢他。

“嗯。”他应了一声,彷佛已猜到我要说什么。

“我要走了。”我说。

“再见。”

“谢谢。”

在从巴黎开往伦敦的夜车上,都是些孤单的旅客,可是我不再孤单。

在伦敦,我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下一个小小的银色的相架,相架可以放三张大小跟邮票一样的照片。相架的左上角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小仙女,她是英国一套脍炙人口的卡通片里的主角花仙子。相架上,刻着两句诗,如果译成中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五天之后,回到香港的家里,我正想打电话给文治,良湄的电话却首先打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找了你很多次。”

“刚刚才到,什么事?”

“徐文治进了医院。”

“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他前天采访新闻时,从高台掉下来,跌伤了头。”

“他现在怎么样?”

“他昏迷了一整天,昨天才醒来,医生替他做了计算机扫描,幸亏脑部没有受伤。”

我松了一口气,问良湄:“他住在哪一家医院?”

我拿着准备送给他的相架,匆匆赶去医院。只是,我从没想过,走进病房时,我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床沿,正喂他吃稀粥。

那一剎,我不知道应该立刻离开还是留下来,但是他身边的女人刚好回头看到了我。

“你找谁?”女人站起来问我。

头部包扎着的文治,看到了我,很愕然。

我结结巴巴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让我来介绍——”文治撑着虚弱的身体说,“这是我的同事周蜻蜓,这是曹雪莉。”

“你也是报告新闻的吗?”曹雪莉问我。

“我报告天气。”我说。

“哦。”她上下打量我,彷佛要从中找出我和文治的关系。

“请坐。”文治结结巴巴的跟我说。

“不了,我还有事要办。”我把原本想送给他的相架放在身后,“良湄说你进了医院,所以我来看看,你没什么吧?”

“没什么了,谢谢你关心。”曹雪莉代替他回答。

“那就好了,我有事,我先走。”我装着真的有事要去办的样子。

“再见。”曹雪莉说。

文治只是巴巴的望着我。

“谢谢。”我匆匆走出病房。

出去的时候,方维志刚好进来。

“蜻蜓——”他叫了我一声。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廊。

本来打算要跟文治说的话,已经太迟了,也许,我应该庆幸还没有开口。

我在医院外面等车,方维志从医院出来。

“哥哥。”我叫了他一声,我习惯跟良湄一样,叫他哥哥。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我。

“今天下午。”

“在巴黎的比赛怎么样?”

“我输了。”

“哦,还有很多机会啊。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我指着我手上那个用礼物盒装着的相架。

“没用的。”我把相架塞进皮包里。

“文治的女朋友一直住在旧金山。”

“是吗?”我装着一点也不关心。

“他们来往了一段时间,她便移民到那边。”

“你早就知道了?”我心里怪责他不早点告诉我。在他跟高以雅请吃喜酒的那天晚上,他还取笑文治追求我。

“曹雪莉好象是一九八四年初加入英文台当记者的,她在史丹福毕业,成绩很棒。几年前移民后,就没有再回来,我以为他们分手了。”

一九八四年?如果一九八三年的时候,我答应到电视台担任天气报告女郎,我就比她早一步认识文治,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但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念预科的黄毛丫头,怎可能跟念史丹福的她相比?

“他们看来很好啊。”我说。

“我也不太清楚。”他苦笑,“文治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有责任感的男人是很痛苦的。”

“你是说你还是说他?”

“两个都是。”

“你不想跟以雅结婚吗?”

“我是为了负责任所以要等她,千万别告诉她,她会宰了我。”他苦笑。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去医院探望文治,我想不到可以用什么身份去探望他。

知道他康复出院,是因为在直播室里看到他再次出镜报告新闻。

我站在摄影机旁边看着他,那个用右脚踏着左脚的文治,也许只是我的幻觉。

新闻报告结束,我们无可避免地面对面。

“你没事了?”我装着很轻松地问候他。

“没事了,谢谢你来探望我。”

“我顶过去准备了。”我找个借口结束这个尴尬的时刻。

报告天气的时候,我悲伤地说:

“明天阳光普照。”

阳光普照又如何?

报告完天气,我离开直播室,看到文治在走廊上徘徊。

“你还没走吗?”我问他。我心里知道,他其实是在等我。

“我正准备回家。你去哪里?是不是也准备回家?”

“不。”我说。

他流露失望的神色。

“我回去学校,你顺路吗?”

“顺路。”他松了一口气。

再次坐上他的机车,感觉已经不一样了。我看着他的背脊,我很想拥抱这个背脊,但这个背脊并不属于我。

“你女朋友呢?不用陪女朋友吗?”我问他。

“她回去旧金山了。”

“这么快就走?”

“是的。”

“特地回来照顾你,真是难得。”

“她不是特地回来照顾我的,她回来接她外祖母过去,刚好碰上我发生意外。”

“她什么时候回来?照理她拿了公民身分,就可以回来跟你一起。”

“她已经拿到了,但是她不喜欢香港,她很喜欢那边的生活。她在那边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文治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法再装着若无其事的跟他谈论他女朋友。我愈说下去,愈显得我在意。可是,我们两个愈不说话,却也显得我们两个都多么在乎。沉默,是最无法掩饰的失落。

车子终于到了学校。

“谢谢你。”我跳下车。

“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他关掉机车的引擎。

我站在那里,等他开口。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说:

“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我有女朋友,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一直不知道怎样说——”

“你不需要告诉我。”我难过地说,“这是你的秘密,况且,我们没发生过什么事——”

我在背包里拿出那个准备送给他的相架来,我一直放在身边。

“在伦敦买的,送给你,祝你永远不要悲伤。”

他接过相架,无奈地望着我。

“这个相架可以放三张照片,将来可以把你、你太太和孩子的照片放上去。”

“谢谢你。”他难过地说。

“不是说过不要悲伤吗?”

他欲语还休。

“不要跟我说再见。”我首先制止他。

他望着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要进去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再不进去,我会扑进他怀里,心甘情愿做第三者。

我跑进学校里,不敢再回头看他。

他本来是我的,时光错漏,就流落在另一个女人的生命里,就像家具店里一件给人买下了的家具那样,他身上已经挂着一个写着‘SOLD’的牌子,有人早一步要了,我来得太迟,即使多么喜欢,也不能把他拿走,只可以站在那里叹息。

爱,真的是在无法拥有吗?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方维志,辞去电视台的兼职。

“为什么?”他问我。

“我要准备毕业作品。”我说。

我只是不能再见到文治。

文治也没有找我,也许方维志说得对,负责任的男人是很痛苦的。

良湄在中环一间规模不小的律师楼实习,熊弼留在大学里攻读硕士课程。那天晚上,良湄来我家找我,我正忙着准备一个星期后举行的毕业生作品比赛。

“你真正就这样放弃?”良湄问我。

“你以为我还可以怎样?”

“既然他和女朋友长期分开,为什么不索性分手?”

“也许文治很爱她,愿意等她,就像你哥哥愿意等以雅一样。”

“不一样的,哥哥跟以雅已经结婚,而且有很多年的感情。”

“也许文治和曹雪莉之间有一项盟约,他在香港为自己的理想努力,她拿一个外国公民权,必要时可以保障他,令他没有后顾之忧。”

“你真的相信是这样吗?”良湄反问我。

“我只可以这样相信,况且,不相信也得相信,我没可能跟她相比。”

“你太没自信了。”良湄骂我。

“到现在我才明白,爱上一个没有女朋友的男人,是多么幸运的一回事。”我黯然说。

“这是不是叫做适当的人出现在错误的时间?”良湄问我。

“如果是适当的人,始终也会在适当时间再出现一次。”

“这些就是你的毕业作品吗?”良湄在床上翻看我的设计草图,“很漂亮,我也想穿呢。”

“这次我一定要赢。”

“为什么?”

“我不能输给一个人看。”

“是徐文治吗?”

我摇头。

杨弘念是这次设计系毕业生作品大赛的其中一位评判。

比赛当天,我在台下看到他,他一如以往,显得很高傲,没有理我。

良湄和熊弼结伴来捧我的场,电视台也派了一支采访队来拍摄花絮,只是,来采访的记者,不是文治。

我参加的是晚装组的比赛,我那一系列设计,主题是花和叶。裙子都捆上不规则的叶边,模特儿戴上浪漫的花冠出场,像花仙子。

我想说的,是一个希望你永远不要悲伤的故事。那个我在伦敦买来送给文治的相架上,刻着的诗,诗意是:

花会谢,叶会散,繁花甜酒,华衣美服,都在哀悼一段早逝的爱。

我把我的作品送给那个我曾经深深喜欢过的男人。

那夜轻轻的叮咛,哀哀的别离,依旧重重的烙在我心上,像把一个有刺的花冠戴在头上。

“很漂亮,你一定会赢的。”在台下等候宣布结果时,良湄跟我说。

我也这样渴望,结果,我只拿了一个优异奖,失望得差点站不起来。

“没可能的,你的设计最漂亮。”良湄替我抱不平。

“拿到优异奖已经很不错。”熊弼说。

我当然知道,只拿到一个优异奖就是输。

散场之后,我留在后台收拾。

当我正蹲在地上把衣服上的假花除下来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叫我。

我抬头,是杨弘念。

“什么事?”我低头继续做我的事,没理他。

“听说你没有在电视台报告天气了。”

“是的,不过这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份工作不优雅。”

“你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助手?”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他,他的神情是认真的。

“你不是说过你讨厌失败的人吗?今晚我输了,你没理由聘用我。”我冷冷地说。

“你输的不是才华,而是财力,其它得奖的人用的布料都是很贵的,效果当然更好。”

忽然之间,我有点感动。

“怎么样?很多人也想当我的助手。”

“我要考虑。”我说。

他有点诧异,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拒绝他。

“好吧,你考虑一下,我只能等你三天,三天之内不见你,我就不再等你。”

“你还要考虑些什么呢?”良湄问我。

“我不喜欢他,你没见过他那些难看的嘴脸。”我躺在良湄的床上说。

“这个机会很难得,他只是脾气有点怪怪罢了。”

“你也认为我应该去吗?”

“是他来求你,又不是你去求他。”

“如果身边有个男人就好了。”我苦笑,“遇上这种问题就可以问他。”

“你可以去问问徐文治的呀。”良湄扭开电视机,文治正在报导新闻。

我看看钟,奇怪:“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有新闻报导?”

“是我昨天晚上录下来的。”

文治正在报导昨日举行的设计系毕业生时装比赛。

“虽然人没有来采访,但是这段花边新闻由他报导。”良湄说,“是不是很奇妙?”

我在屏幕上看到了我的设计,那一袭袭用花和叶堆成的裙子,虽然没有赢出,却在镜头前停留得最久。

忽然之间,我有了决定。

“我会去的。”我告诉良湄。

“你决定了?”

“如果有一天,我成名的话,文治就可以经常看到我的作品,或听到我的名字。即使是十年、二十年后,他也不会忘记我。如果我没有成名,他也许会把我忘掉。唯一可以强横地霸占一个男人的回忆的,就是活得更好。”

“那么你一定要成名,要永远活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后悔没有选择你。要胜过他那个念史丹福的女朋友。”

为了能永远留在文治的回忆里,我放下尊严,在第三天,来到杨弘念在长沙湾的工作室。

杨弘念正在看模特儿试穿他最新的设计,他见到我,毫不诧异。

“你替我拿去影印。”他把一叠新画好的设计草图扔给我。

“影印?”我没想到第一天上班竟然负责影印。

“难道由你来画图吗?”他反问我。

我只好去影印。他的草图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画功流丽,画中的模特儿都有一双很冷漠,却好象看穿人心事的眼睛。

杨弘念另外有一个工作室在他自己家里,是他创作的地方。他住在跑马地一幢有四十年历史的平房里,地下是工作室,一楼是睡房。

他有一个怪癖,就是只喜欢喝一种叫“天国蜜桃”的桃子酒。“天国蜜桃”由意大利威尼斯一间著名的酒吧调配出来,由于受到欢迎,所以酒吧主人把它放入瓶里,自行出品。

“天国蜜桃”是用新鲜蜜桃汁和香槟混合而成的,颜色很漂亮,是带点魔幻色彩的通透的粉红色。瓶子只有手掌般大小,瓶身透明,线条流丽,喝一口,令人飘飘欲仙,血管里好象流着粉红色的液体。

“天国蜜桃”只在中环一间专卖洋食品的超级市场里买得到,而且经常缺货,杨弘念如果喝不到,就没有设计灵感,所以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买“天国蜜桃”。

那天,他的“天国蜜桃”喝光了,我跑到那间超级市场,货架上的“天国蜜桃”正缺货,职员说,不知道下一批货什么时候来,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去。

“我不理,你替我找回来。”他横蛮地说。

我唯有再去其它超级市场找,超级市场里没有,我到兰桂坊的酒吧去,逐间碰运气,还是找不到,这样回去的话,一定会捱骂。

我在水果店看到一些新鲜的蜜桃,灵机一触,买了几个蜜桃和一瓶香槟回去,把蜜桃榨汁,混合香槟,颜色虽然跟“天国蜜桃”有点差距,但是味道已经很接近,我放在杯里,拿出去给杨弘念。

“这是什么?”他拿着酒杯问我。

“‘天国蜜桃’。”我战战兢兢地说。

他喝了一口说:“真难喝。是哪一支牌子?”

“是我在厨房里调配出来的。”

“怪不得。”他放下酒杯,拿起外衣出去,“找到了才叫我回来。”

“没有‘天国蜜桃’你就不做事了?”我问他。

他没理我。

我只好打电话去那间超级市场,跟他们说,如果“天国蜜桃”来了,立刻通知我。

幸好等了一个星期,“天国蜜桃”来了,杨弘念才肯回到工作里前面,重新构想他的夏季新装。

“如果世上没有了‘天国蜜桃’这种酒,你是不是以后也不工作?”我问他。

“如果只能喝你弄出来的那种难喝死的东西,做人真没意思。”

“我就觉得味道很不错。”我还击他。

“所以这就是我和你的分别,我只要最好的。”

“你怎知道我不是要最好的?”我驳斥他。

“希望吧。”

我以为有了“天国蜜桃”他会专心设计,谁知过了两星期,他又停笔。

“什么事?”我问他。

“我的笔用完了。”

“我替你去买。”

“已经找过很多地方了,也买不到。”他沮丧地说。

每个设计师都有一支自己惯用的笔,杨弘念用的那支笔名叫PANTEL1.8CM,笔嘴比较粗。

“我去找找。”我说。

我找了很多间专卖美术工具的文具店,都说没有那种笔,由于太少人使用,所以这种笔不常有货。

一天找不到那种笔,杨弘念一天也不肯画图,那天在他家里,我跟他说:

“大家都在等你的设计,赶不及了。”

“没有那支笔,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他一贯野蛮地说。

“那夏季的新装怎么办?”

“忘了它吧!我们出去吃饭。”

我们坐出租车去尖沙咀吃饭,没想到在路上会碰到文治。

出租车停在交通灯前面,他骑着机车,刚好就停在我旁边。

他首先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坐在我身边的杨弘念。他一定会以为杨弘念是我的男朋友。

“很久不见了。”我先跟他打招呼。

杨弘念竟然也跟他挥手打招呼。

文治不知说什么好,交通灯变成绿色,他跟我说:“再见。”

又是一声再见。

“谢谢。”我说。

没见半年了,半年来,我一直留意着马路上每一个开机车的人,希望遇到文治,这天,我终于遇到他了,偏偏又是错误的时间。

“刚才你为什么跟他打招呼?”我质问杨弘念。

他这样做,会令文治误会他是我男朋友。

“他是不是那个在电视台报告新闻的徐文治?”

“是又怎样?”

“我是他影迷,跟他打招呼有什么不对?”

我给他气死。

“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不是。”

“那你为什么害怕他误会我是你男朋友?”

“谁说我误会?”我不承认。

“你的表情告诉了我。”

“没这回事。”

“他看来挺不错。”

“你是不是同性恋的?”

“为什么这样说?就因为我说他不错?”

“半年来,我没见过有女人来找你。”

“我不是说过,我只要最好的吗?”

接着的一个月,杨弘念天天也不肯工作,只是要我陪他吃饭。

“你什么时候才肯工作?”我问他。

“我没有笔。”他理直气壮地说。

“你怎可以这样任性?”

“不是任性,是坚持。别唠叨,我们去吃饭。”

“我不是来跟你吃饭的,我是来跟你学习的。”

“那就学我的坚持。”

九个月过去了,找不到那款笔,杨弘念竟然真的什么也不做。除了陪他吃饭和替他买“天国蜜桃”,我什么也学不到,再这样下去,再熬不出头,文治把我忘了。

那天在杨弘念家里,我终于按捺不住问他:

“是不是找不到那款笔,你就从此不干了?”

“我每个月给你薪水,你不用理我做什么。”

“我不能再等,我赶着要成名。”我冲口而出。

“赶着成名给谁看?”他反问我。

“你别理我。”

他沮丧地望着我说:“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不能再陪你等,我觉得很无聊。”

“那你走吧。”他说,“以后不要再回来,我看见你就讨厌。”

“是你要我走的……”我觉得丢下他好象很残忍。这一年来,我渐渐发现,他外表虽然装得那样高傲,内心却很孤独,除了创作,差不多凡事都要依赖我。

“你还不走?我现在开除你。”他拿起我的背包扔给我。

“我走了你不要后悔。”

“荒谬!我为什么要后悔?快走!”

我立刻拿着背包离开他的家。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他仅余的一点好感都没有了。

从跑马地走出来,我意外地发现一间毫不起眼的文具店,为了可以找个地方抹干眼泪,我走进店里,随意看看货架上的东西,谁知道竟然让我发现这半年来我们天天在找的PANTEL1.8CM。

“这种笔,你总共有多少?”我问店东。

“只来了三打。”店东说。

“请你统统给我包起来。”

我抱着那盒笔奔跑回去,兴奋地告诉杨弘念。

“我找到了!”

他立刻就拿了一支开始画草图。

我整夜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完成一张又一张的冬季新装草图。那些设计,美丽得令人心动,原来这半年来,他一直也在构思,只是没有画出来。

“很漂亮。”我说。

“你不是说过辞职的吗?”他突然跟我说。

为了自尊,我拿起背包。

“不要走,我很需要你。”他说。

“我不是最好的。”我回头说。

“你是最好的。”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脸上。

也许我跟他一样寂寞吧,那一剎,我爱上了他。

“竟然是杨弘念?”跟良湄在中环吃饭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吓了一跳。

“是他。”我说。

“那徐文治呢?”

“他已经有女朋友,不可能的了。”

“你不是为了他才去当杨弘念的助手吗?怎么到头来却爱上了杨弘念?”

跟良湄分手之后,我独个儿走在路,上想起她说的话,是的,我为了一个男人而去跟着另一个男人工作,阴差阳错,却爱上了后来者;就好象一个每天守候情人的来信的女孩子,竟然爱上了天天送信来的邮差。是无奈,还是寂寞?生命,毕竟是在开我们的玩笑。

玩笑还不止这一个,那天在银行里,我碰到文治,他刚好就在我前面排队,我想逃也逃不了。

“很久不见了。”他说。

“是的。”

“工作顺利吗?”他问我。

“还不错,你呢?”

“也是一样。那天跟你一起在出租车上的男人,就是那个著名的时装设计师吗?你就是当他的助手?”

“都一年前的事了,你到现在还记得?”

他腼腆地垂下头。

原来他一直放在心里。

“先生,你要的美元。”柜台服务员把一叠美金交给他。

“你要去旧金山吗?”

“是的。”

“去探望女朋友吗?”我装着很轻松的问他。

他尴尬地点头,剎那之间,我觉得心酸,我以为我已经不在意,我却仍然在意。

“我不等了,我赶时间。”我匆匆走出银行,害怕他看到我在意的神色。

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我只得站在一旁避雨。

文治走出来,站在我旁边。我们相识的那一天,不也正是下着这种雨吗?一切又彷佛回到以前。他,必然看到了我在意的神色。

“你很爱她吧?”我幽幽地说。

“三年前她决定去旧金山的时候,我答应过,我会等她。”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人知道将来的事,但是我既然答应过她,就无法反悔。”

“即使你已经不爱她?”

他望着我,说不出话。

雨渐渐停了。我身边已经有另一个男人,我凭什么在意?

“雨停了。”我说。

“是的。”

“我走了。”我跟他道别。

他轻轻地点头,没有跟我说再见。

我跳上出租车,知道了文治只是为了一个诺言而苦苦等待一个女人。那又怎样?她比我早一步霸占他,我来迟了,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他留在她身边。

我一直不认为他很爱她,也许每一个女人都会这样骗自己。这一天,他证实了我所想的,照理我应该觉得高兴,可是,我却觉得失落。也许,他不是离不开她,而是他不能爱我更多。比起他的诺言,我还是微不足道。

在杨弘念的床上,他诧异地问我:

“你以前没有男朋友的吗?”

也许他觉得感动吧。

但是他会否理解,对一个人的悬念,不一定是曾经有欲。单单是爱,可以比欲去得更深更远。

“你不是曾说我的境界不够吗?”我问他。

“我有这样说过吗?”他用手指抚弄我的头发

“在往巴黎的飞机上,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记——”

“你还没有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把境界提高。”

“我的境界也很低——”他把头埋在我胸口。

“不,你做出来的衣服,也许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有一天,你一定会超越我。”他呷了一口“天国蜜桃”说。

“不可能的。”

“你一点也不了解自己。我在你这个年纪,决做不出你在毕业礼上的那一系列晚装。那个时候,你是在爱着一个人吧?”

“谁说的?”我否认。

“只有爱和悲伤可以令一个人去到那个境界。最好的作品总是用血和爱写成的。曾经,我最好的作品都是为了一个和我一起呷着‘天国蜜桃’的女人而做的。”

他还是头一次向我提及他以前的女人。

“后来呢?”我问他。

“她不再爱我了。”

“你不是说,悲伤也是一种动力吗?”

“可是我连悲伤都不曾感觉到——”

“你还爱她吗?”

“我不知道——”

忽然,他问我:

“你爱我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有点委屈。

“想不到像你这么高傲的人也会问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跟高傲无关,你怎么知道,我的高傲会不会是一件华丽的外衣?”

我失笑。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说。

“我还没有去到可以答这个问题的境界。”我说。

我用一个自以为很精采的答案回避了他的问题。但是我爱他吗?也许我不过是他的“天国蜜桃”,我们彼此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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