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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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生:

在法兰克福,已经是第三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星星在微笑。我忘了告诉你,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带来了,贴在酒店房间的天花板上。因此,无论这里的天气多么坏,我仍然能够看见星星。

今天的气温比昨天更低了,我把带来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脖子上束着那条有星星和月亮的丝巾,你说过好看的。

坐电车过河时,雪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本来想把它扫走,但是,想起我的肩膊可能是它的抱枕,它想在融掉之前静静哭一会,我就让它。

在展览馆里,我忙碌地在每个摊位里拿布料样本。

展览馆差不多关门时,我去找阿芳,她已经不见了。本来想找她一起吃晚饭,我只得独自回去酒店。

为了抵御低温,我在餐厅里吃了一大盘牛肉,又喝了啤酒。这是我吃得最多的一天。

饭后不想回房间,便在酒店的商场蹓跶。

其中一间精品店,是一个德国女人开的。

我在货架上发现一盏灯。

那是一盏伞形的玻璃罩座台灯,灯座是胡桃木造成的。灯座上镶着一个木制的年轻女子,女子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和一个布造的破碎成两份的心。

上了发条之后,女人一针一线地缝补那个破碎的心。

太令人心碎了。

破碎的心也可以在孤灯下缝补吗?

我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差点想哭。

“要买吗?”女人问我。

我苦笑摇头,告诉她:“我没有一颗破碎的心。”

“那你真是幸运。”女人说。

我奔跑回房中,是谁发明这么一盏灯的?一定是一个曾经心碎的人。

愈合的伤口永远是伤口,破碎的心也能复原吗?我才不要买一件看到都会心碎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饱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个在孤灯下缝补一颗破碎的心的女人。我爬起床,换上衣服,走到大堂。

精品店里,那盏灯依然亮着,女人凄然缝补着一个破碎的心。

“改变主意了吗?”德国女人问我。

“不。”我又奔跑回房中,我还是不能买下它,我承受不起。

忘了它吧。

那天晚上,孙米白离开之后,我告诉自己,我不会放弃你。

我舍不得放弃。

爱情总是有个最高消费,我还不曾付出最高消费。

“你曾经试过追求男孩子吗?”我问惠绚。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喜欢不喜欢我的男人吗?”她一边计算这天的收入一边说。

“怎样可以感动一个男人?”我换了一个方式问她。

“那得要看他是一个什么男人呀。”

“如果像康兆亮呢?”

“他吗?很容易。给他自由就行了。”

“给他太多自由,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正如今天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无论去了哪里,也会回家,我也不会过问,我给他自由,他才肯受束缚。要得到,就要先放手。”

但是,你跟康兆亮是不同的。

放手,可能就会失去你。

我在布艺店里为你缝第四个抱枕。

“有女孩子追求你吗?”我问徐铭石。

“一直都是女孩子追求我。”他笑说。

“真的吗?连周清容也是?”

一提起周清容,他就变得沉默。

“告诉我,那些女孩子怎样追求你?”

“对一个男人来说,那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况且那些女孩子现在都很幸福。”

“那就是说你当天拒绝了她们啦?”

“有一个女孩子,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她,她是我的中学同学,她的成绩很好,上课的笔记都是她替我做的,每次考试之前,她也预先告诉我哪些是重点,考试时,甚至故意让我看到她的答案。”

“可是你不喜欢她?”

“她写了一封给我,我没有回信,一天,她跑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我忘了我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那件事以后,她就转校了。我一直有点内疚,很多年之后,她突然来找我,告诉我,她现在很幸福,我才放下心头大石。”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幸福。”

“不是真的?”徐铭石不大相信,“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如果她已经忘记你,根本不会来找你,然后特意告诉你,她现在很幸福。”

“你是说,她那时并不幸福?”

“也许她是幸福的,但是她的幸福缺少了你,就变成遗憾。当然,遗憾也是一种幸福,因为还有令你遗憾的事。”

“但是她当时看来的确很幸福。”

“幸福难道不可以伪装的吗?”我做出一个幸福的笑靥。

“也许你说得对。”他苦笑。

我用一幅淡黄色的格子棉布缝了第四个抱枕给你。拿着抱枕,我才有藉口找你。

我把抱枕放在医院,他们说会交给你,然后,我和徐铭石飞去青岛,准备酒店开幕。

别怪我,是惠绚教我的,想得到一样东西之前,先要放手。所以,我放手,希望你收到抱枕之后,会思念我,思念一个只敢送上抱枕而不敢在你面前出现的女人。

在青岛的第四天,我和徐铭石去游览栈桥,那是从海滩一直伸展到海中央的一个亭,名叫“栈桥”。

“你说女人能够伪装幸福,是真的吗?”徐铭石问我。

“为什么不呢?正如男人可以伪装坚强。”

“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我说。

忘了告诉你,在第四个抱枕里,藏着我给你的第四封信,也许是最后一封了。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传呼机,看看你有没有传呼我。在我把抱枕放在医院的那天晚上,你传呼过我一次。

一次,你不觉得太少吗?虽然传呼员应该告诉你我不在香港。

我站在窗前,望着你的家,直到深夜,那里的灯才亮起来。

我拨电话给你。

“你找过我吗?”我问你。

“是的,他们说你不在香港。”

“我到青岛去了。”

“真巧!”你说。

“什么事?”

“每次你打电话来,我总是刚刚踏进屋里。”

你在这里吃过一顿饭,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搬来这里。

我搬来这里,是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你的家。

“谢谢你的抱枕。”

“是最后一个了,一张沙发只可以有四个抱枕,太多了就很拥挤。”

“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答谢你。”

“请我吃饭吧。”我鼓起勇气对你说。

“好呀,你什么时候有空?”

“过两天月亮就复活了,就那一天好吗?”

中秋节的晚上,你来接我。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我说。

“是的,它又复活了,谢谢长脚乌龟。”你微笑说。

“我们要去哪里?”

“在船上可以看到月亮。”你说。

你带我登上一艘布置得很华丽的轮船。

“我的病人是这艘轮船的船长,是他告诉我,中秋节有船上晚餐。”你拿着两张餐卷和我一起上船。

船舱布置成一间餐厅,我们坐在甲板上。

“要跟船长有特别关系才可以订到这个位子的。”你悄悄地告诉我。

看到你快乐的样子,我竟然有些难过,彷佛你过去五年的日子,都很痛苦。

如果能够令你快乐,我多么愿意。

小轮起航之后,船长来跟我们打招呼。

船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实人。

“那天我在家里突然休克,被救护车送到急诊室,是秦医生救活我的。”

船长告诉我。

“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你。

“三年了。”

“你很健康啊。”你跟他说。

“是的,我还可以在船上看到很多次月圆。”船长说。

“那得感谢长脚乌龟。”你说。

“什么长脚乌龟?”船长不明白。

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长脚乌龟把月亮背到河的对岸,月亮复活了,那么长脚乌龟呢?牠去了哪里?”我嘀咕。

“也许牠一直也背着月亮,只是天空太黑了,我们看不见牠。”

“一直也把月亮背着,不是很累吗?”

“如果有一天,牠实在吃不消,也许会从天上掉下来,化成最大的一颗陨石。”

“到时候,月亮也不会再复活。”我难过地说。

“幸而还有星星。”你安慰我。

是的,到了世界末日,还有你给我的星星。

“今天玩得开心吗?”小轮泊岸之后,你问我。

“再喝一杯咖啡,就很完了。”

“你想去哪里喝咖啡?”

“你想喝一杯用月光承载着的咖啡吗?”我问你。

“有这种咖啡吗?”

我带你到铜锣湾去喝咖啡。那间餐厅的咖啡是用一只蛋黄色的大汤碗盛着的。

“像不像把咖啡倒在月光里?”

原来你说的是这种咖啡。”你抱着汤碗,骨碌骨碌地喝咖啡对我说,“跟你一起很开心。”

“谢谢你。”

“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应该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才对。”

“本来有一个,不过分手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于是只好捧起月光,骨碌骨碌地把咖啡喝下去。

“别急,是整个月光的咖啡呢。”

我被你弄得啼笑皆非,用纸巾抹去嘴角的咖啡和眼角的泪痕。

别问我为什么,那是我无法说出口的。

爱一个人,不必让他知道,也能够为他放弃其他一切,那是最低消费,是我应该付的。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抱歉地说。

你真笨,为什么没想到是为了你呢?

“夜了,我送你回家。”你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电话总是在你回家之后打来吗?你上来看看便知道。”

我站在窗前,从我这里到你那里,这一天晚上,只隔着一个月亮。

“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你住的地方,你回家,亮起屋里的灯时,我就知道你回来了。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搬到这里。”

我幸福地望着你住的地方。

你没说话,大概是傻呼呼的站在那里吧。

“我们之间,是隔着月亮,还是隔着月球?”

“有什么分别?月亮就是月球。”你说。

“不,如果是月亮,感觉上好像比较近一点。”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你对我说。

“今天晚上,你可以留下来吗?”我还是头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说。

感谢长脚乌龟,如果没有月亮,我也许没有勇气。

我把你留下了,我以为把男人留住的,是女人的身体。当然,后来我知道,那只能够把男人留住一段日子。

再次在孙米白面前出现的时候,我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的。

那天,在医院的走廊等你下班,我多么害怕会碰不上她。

我在走廊上徘徊,她终于在走廊上出现。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我。

“我和云生约好了一起吃饭。”

“哦,是吗?你真是锲而不舍。”她语带嘲讽地说。

“是他约我的。”我说。

你卸下医生袍来了。

“恭喜你,你终于谈恋爱了。”她对你说。

你默不作声。

她匆匆转身离开,披肩从她肩上跳到地上,跟在她身后。

“我们走吧。”你牵着我的手说。

在餐厅吃饭时,我问你:

“你是在哪一天生日的?”

“一月十一日。”

“代表一月的花是雪花。”我告诉你。

“你是说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不,是一种花,叫雪花,外形像百合。雪花象征逆境中的希望。”

“听起来好像很美丽。”

“看来也很适合你,一个急诊室的医生,不正是逆境中的希望吗?”

就在这个时候,惠绚和一个男人刚好进来。那个男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惠绚和他的态度很亲昵。

“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你?”惠绚说,“让我来介绍,这是胡崇伟,这是苏盈,秦云生。”

“一起坐好吗?”你问他们。

“不打扰你们了。”惠绚跟我打了一个眼色,好像很识趣地跟他坐到另一边。

“你在想什么?”你问我。

我在想,她为什么会跟那个男人一起。

第二天晚上,回到烧鸟店,惠绚主动告诉我:“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多久以前?”

“在我跟康兆亮一起之前。”

我吃了一惊:“他就是那个在床上叫你还钱的男人。”

“就是他。”

“你不是恨他的吗?”

“是的,但是又有一点怀念。”

“你搞什么鬼?”

“大概是为了报复吧。”

“报复他?事隔多年才向他报复?”

“谁要向他报复?”她不屑地说,“是康兆亮,他瞒着我跟另一个女人来往。”

“他告诉你的?”

“不,是我发现的。”

“他知道你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你能够忍受不揭穿他吗?”我惊讶。

“那要看我想得到什么。我要成为最后胜利者。”

“怎样才算是最后胜利者?”

“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女人。”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她凄然笑道,“如果不是为了爱,还能够为些什么?”

“但是爱,不是应该包括忠诚吗?”

“也不一定。”她伤感地说。

“我觉得爱是百分之一百的忠诚。”

“别那么天真,世上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忠诚。有多少人会像你这样,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去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

“但是昨天那个男人,曾经伤害你,你还可以跟他一起吗?”

“除了康兆亮,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也许正是因为他曾经令我很痛苦。所以,如果你想秦云生记着你,别忘了令他痛苦。”惠绚朝着门口说,“他来了,现在就去令他痛苦。”

你来了,一出现,就在我心里占了最重要的位置,我有什么本事令你痛苦?“这里有我,你先走吧。”惠绚说。

“不用我陪你吗?”

“我一点事也没有。”惠绚向我眨眨眼睛,她真的好像一点事也没有,看来她很有信心成为最后胜利者。

“我们走吧。”我拉着你的手说。

我拉着你的手,从湾仔走到铜锣湾,真希望这段路可以一直走到明天。

我拿起你的手掌,仔细地看。

“你看什么?”你笑着问我,“这么黑?也能看到掌纹吗?”

“我只是想牢记着你的手掌的形状,那么即使在闹市中,也不会牵错另一个男人的手。”

你失笑,问我:“牢记了没有?”

“嗯。”我点头。

在一间手表店的橱窗里,我发现了一只能显示月圆月缺的男装手表。

“你看,今天只有一勾弯月和两颗星星。”

我抬头看天,天上果然有一勾弯月和两颗闪亮的星星。

店员说:“喜欢的话,进来看看吧。这是月相表,根据中国历法预校了月圆月缺的日子,十分准确的。”

“走吧。”你说,“手表上没有长脚乌龟。”

我笑着跟你走,走了好一段路。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我丢下你,跑回去那间手表店,我想买那一只可以知道月亮什么时候复活的手表给你。

可惜,手表店关门了。

我跑了好几间手表店,都没发现那只手表。

我回去找你的时候,发现你仓皇地站在街上。

“你去了哪里?”你问我。

“我去找洗手间。”我撒谎。

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握得我好痛,一直没有放开过。

回到家里,我掏出钥匙开门,你才肯放开我的手。

“我回去了。”你说。

“你可以留下来吗?”我问你,“我不想每次都看着你离开。”

你抱着我,用你那一只温暖的手抚摸我的背部。

“刚才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你说。

“怪不得你握得我那么痛,我不会不回来的,我只是去了!”我想把真相告诉你。

“不用说了。”你抱紧我说。

你是怕我像孙米素一样,离你而去吗?我舍不得。

第二天下午,我再去那间手表店。

“那只月相表给人买了。”店员说。

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新货。

我想送给你,提醒你,月亮总会复活。

晚上在家里,我坐在你的大腿上,头搁在你的肩膊上。

你推推我,把抱枕塞给我。

“抱枕里面好像有些东西。”

“我的抱枕没有东西的。”我冲口而出。

“真的,你看看。”

我摸摸抱枕,里面果然好像有些东西。

我伸手进去,摸到一只月相表,是我想买给你的那一只。

“原来你买了,怪不得我买不到。”

“你也想买吗?”

“想买给你。”

“你戴在手上更漂亮。”你说。

“这是男装表嘛。”

“表面大一点,月亮不是显得更大一些吗?况且现在女孩子都戴男装表。”

你为我戴上手表。

原来你跟我一样,都有把东西藏在抱枕里的习惯。

“会不会太重?”你托着我的手腕问我。

我摇头,哽咽。

“是不是不喜欢?”你问我。

我屈曲双腿,瑟缩在你的怀抱里。

是太重了,在我心里,这只手表彷佛把我的心都压住了,既感到幸福,又觉得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不会再对我这么好。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在开心的时候哭?”你苦笑着问我。

“你不是嫌这只手表没有长脚乌龟吗?”我问你。

“你就是长脚乌龟。”你抱着我的腿说,“是你告诉我月亮会复活的。”

像今天晚上这些日子,如果一直也不会过去,那该多好?“你的手表很漂亮。”在布艺店里,徐铭石跟我说。

“是云生送的。”

“跟他一起开心吗?”

“很开心。”

“那就好。”他笑着说,“现在叫你去公干,你可不肯了。”

“要去哪里?”

“北京,一间新的酒店,布艺工程都交给我们,我要上去看看环境。”

“我可以不去吗?”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你真好,如果没有你,这里不知道怎么办?”

“从北京回来以后,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为什么?”我愕然。

“朋友开了一间家俱店,想我过去帮忙。放心,我会两边走的,只是,那边刚开始,我要放多些时间在那边。”

“是不是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

“怎会呢?”他笑说。

“我以为你会跟我并肩作战!”

“现在也没有改变,我不过想在其他方面发展一下。”

“真的为了这个原因吗?”

他点头。

我总是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徐铭石从北京回来以后,大部份时间都留在跑马地的家俱店里。我去过那里一次,地方很大,卖的都是义大利家俱,很漂亮。

“你可以随便选一件。”他说。

“真的?”

我喜欢店里一张胡桃木造的圆形餐桌,可惜太大了,而且价钱也很贵。

“你现在一个人住,用不着这么大的餐桌,等你跟秦医生结婚,我送给你。”

“结婚是很遥远的事。”我笑说,“以前政文常向我求婚,我不嫁,现在这个,可没有向我求婚。”

“放心,这张餐桌我还有一个在货仓,我留给你。”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回到烧鸟店,却收到政文结婚的消息,是惠绚告诉我的。

“新娘是谁?”

“刚相识不久的,条件当然比不上你,我也不明白政文为什么那样急着结婚,也许是为了刺激你。”

“他一直也想结婚。”

“也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才行呀。”

“也许他爱那个女人。”我竟然有些失落。

“他叫我把喜帖交给你,你会去吗?”

我看看喜帖,婚礼在一月二十日举行,那天正是你的生日。

“我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恭喜他?”

“既然他派喜帖给你,应该是想你恭喜他吧,最低限度,他希望你有反应。”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政文。

“恭喜你。”我说。

“谢谢你。”

“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你,你能抽时间出来见面吗?”

“好的。”他爽快地答应。

我挑选了一套餐具送给他。

我们约好黄昏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室见面。

“恭喜你。”我说。

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

“这份礼物,希望你和你太太喜欢,那天我应该不能来。”

“哦,真可惜。”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早就应该跟你说的了,薄扶林道那层楼,是你买的,屋契上有我的名字,既然我们不再走在一起,我想,你应该在屋契上删去我的名字,况且你现在结婚了,这件事不应该再拖下去,你找律师准备好文件吧。”

“我没打算这么做。”他断然拒绝,“你记得以前我们常来这里喝下午茶吗?喝完了下午茶,你就陪我散步回公司去。”

我默然。

“你忘记了吗?”

“我没有忘记。”我说,“但是你要结婚了。”

“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立刻取消婚礼。”

“怎么可以呢?这样对你太太很不公平。”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

“结婚不是闹着玩的。”

“你还未开始后悔吗?”他问我。

原来他想我后悔,他终究是个输不起的人。

“我从来不后悔。”我说。

“那么,谢谢你的结婚礼物。”他倔强地收下我送给他的礼物。

我们在咖啡室外面分手,是的,以前我常常是在这样的黄昏陪他走一段路,然后才独自回家。

“再见。”他跟我说。

目送他离开,那曾是我熟悉的背影。我从没想过,他爱我这样深,甚至不惜用一段婚姻来令我后悔。

我从来不后悔,但是,看着他倔强的背影。我不禁问自己,我是否做对了。

第二天黄昏,政文差人送来一份文件。

“杨先生请你在文件上签署。”送文件来的人说。

我签了以后,薄扶林道那层楼,便不再有我的份儿。

政文是一个喜欢赌博的人,他咄咄逼人,希望我到最后一刻会后悔。

我在文件上签署。

我和政文之间,不再有什么牵连。

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手竟然轻微地颤抖;刚才在文件上签署,我的手并没有颤抖,等到这一刻,它才开始颤抖。我签上名字,为这段情划上句号,我永远失去政文了,可是,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吗?回到家里,你正在浴室里洗澡。

“这么早?”我问你。

“想回来洗个澡,然后睡一会。”你说。

你的西装就挂在椅背上,我想替你把西装挂起来,可是,在西装的口袋里,我发现那半截竹签,事隔这么久,你仍然保留着那半截竹签。

我跟你玩的那个游戏,你很愿意相信。

你从浴室里出来,我拿着那半截竹签问你:“你还保留着吗?”

你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以为她会回来吗?”

“她不会回来的。”

“但是你一直希望她回来,即使只是个魂魄,对吗?”

“你别胡说,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那你为什么要把竹签放在身边?”

“我根本忘记了它在这件西装的口袋里。”

我狠狠地把竹签截断。

“你干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紧张?”我质问你。

“你无理取闹。”

“你什么时候才肯忘记她?你只是拿我代替她,对吗?你寂寞罢了。”

“我要回去上班。”你拿起西装说。

“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你关上门离开,你真的走了。

我记得这样清楚,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天的无理取闹,是因为我突然失去了安全感。

我一直在等你,直到深夜,还不见你回来。

我站在窗前,你家里有灯,你回家去了,是不是不再回来?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你。

“对不起。”我哽咽。

“你在哭吗?别哭。”你在电话那边温柔地说。

我哭得更厉害,问你:“你是不是不再回来?”

“我很怕跟你吵架。”

“我不会再那么无理取闹。”

“别这样,我明天回来好吗?”

“不,我不能等到明天。”

“别这样,你睡吧,我明天回来。”

我躺在床上,希望明天快点来临。

隔了一会,我又走到窗前,你屋里的灯亮着,你真残忍,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你突然开门进来,吓了我一跳。

“你家里的灯为什么亮着?”我问你。

“关了灯,你就知道我会回来。”你笑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

“怕你哭。”你说。

你曾经为我的眼泪那样紧张,你还记得吗?也许,我不曾意识到,我对你的爱,逐渐变成你的包袱。

那天,走进一间珠宝店,本来是想买一只月相表给你,却在店里碰到政文和他的未婚妻。

政文看到我,精神一振,立刻介绍我跟他的未婚妻认识。

“这是我的未婚妻。”政文牵着她的手跟我说。

政文的未婚妻很年轻,看来只有二十一、二岁,有一张满好看的娃娃脸,她一直微笑着站在政文身后,像丝萝托乔木似的。

“你们是旧同事吗?”他的未婚妻天真地问我。

原来政文不曾向她提及我。

“是的。”我说。

我和政文曾经共事,共事一段爱情。

“我们来买结婚戒指。”她又再天真地说。

我留意到政文对她的天真开始感到不耐烦。

“再见。”我转身离开珠宝店。

政文在我身后对他的未婚妻说:

“要最大的一颗钻石吧,钻石是女人的星星。”

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这句话,他也对我说过,但我还是喜欢星星多一点。

“苏小姐!”政文的未婚妻在后面叫我,“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她不能来。”政文替我回答。

“那真可惜。”她说。

“对不起,祝你幸福。”我说。

“谢谢你。”她说。

“杨政文,祝你幸福。”我由衷地祝福他。

“谢谢你。”他倔强地说。

这一天晚上,我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出发去法兰克福参加一年一度的布展。

这么快又一年了。

“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我问你。

“不用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庆祝生日。”

“所以才要庆祝。我从法兰克福回来之后,你就要告诉我。”

第二天早上,你送我到机场。

你跟徐铭石说:“麻烦你照顾她。”

我还是头一次跟你分开,我舍不得,因此也顾不得徐铭石就在旁边,我牵着你的手,一直不肯放开。

“我去买喉糖。”徐铭石借故走开。

“你会惦着我吗?”我问你。

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来:“为你准备了一些药,万一在那边身体不舒服,就吃点药。”

你把五颜六色的药逐一向我解释:“白色圆形的是头痛药,白色长形的是头痛很厉害时吃的。白色细颗的是止呕药,更细颗的是止泻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可以服这两种药,胶囊是抗生素,喉痛的话早晚服一颗。这两颗黄色的是安眠药,因为时差问题睡不着,可以服一颗。”

“有毒药吗?”我打趣问你。

“很抱歉,你把这里所有的药吞下肚里,也不会死。”你一本正经地说,“用酒来送药就不能保证了。”

“才去几天,怎会有那么多病?”

“今次用不着,可以留待下一次,每次出门都放在身边就行了。”望着你,我知道我比政文的未婚妻幸福,起码,我爱的男人也爱我。

“要进去了。”徐铭石说。

我依依不舍地摩挲你的鼻子,你的鼻子很冷呢。

“进去吧。”你说。

那是你唯一一次到机场送我。

在机舱里,我把你给我的药掏出来,像个傻瓜似的,看完又看。

“你不舒服吗?”

我笑着摇头。

抵达法兰克福的那个晚上,我看看手表,手表上呈现一个满月,在地球上,这是月圆之夜。窗外,明月高悬。

我摇电话给你,问你:“你看到月亮吗?”

“这边是密云,正在下雨。”

“法兰克福的月亮很圆。”我说。

“香港的云很厚。”你说。

“这边的天气很冷。”

“香港也好不了多少,现在只有摄氏八度。”

“冷吗?”

“不冷。”

“家里有电暖炉,就放在储物室里。”

“不用了。”

“昨天我摸到你的鼻子很冷呢,快去把电暖炉拿出来,答应我。”

“好吧。”你很无奈地答应。

因为这座电暖炉,我才跟你遇上,所以离开政文家的时候,我把它带在身边。

“一定要开暖炉睡觉呀。”我叮嘱你。

“不知为什么,每次你离开,香港总是天阴。”你说。

“对啊。我是你的太阳。”我幸福地说。

放下电话没多久,徐铭石打电话到我的房间来。

“要不要到大堂喝杯咖啡。”他问我。

虽然很困,我还是答应了。匆匆披上一件外套,到大堂去。

我来到大堂咖啡室,他已经坐在那里。

“睡不着吗?”我问他,“我有安眠药,是云生给我的。”

“看见月色这么漂亮,想喝杯咖啡罢了。你是不是很累?如果累的话,不用陪我。”

“不,我们很久没聊天了。”我说。

“你一向重色轻友。”他笑说。

“政文这个月结婚了。”

“这么突然?”

“跟一个相识才一个月的女孩子结婚。”

“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对。”我苦笑。

“你穿得那么少,不怕着凉吗?”

“不怕。”

“我差点忘了,你身上有很多药!”

“可以吃一辈子。”我笑说。

“这次是找对了人吧?”

“我是找对了,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对了人。”我笑着说,“你呢?快两年了,你还是形单影只。”

他低头不语。

“你跟周清容到底为什么分手?”

徐铭石望着杯里的咖啡,良久没有回答我。

“不想说就算了。”

他抬起头来,抱歉地说:“我跟她说了一句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话。”

“是哪一句?”我好奇。

“算了吧。”他用匙羹不停搅拌杯里的咖啡。

“到底你跟她说了什么?”

“不要再问了。”

“你说你不爱她?”

“你以为女人不会原谅男人说这句话吗?”

“更难原谅的是他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你说了什么?”

他把杯里的咖啡喝光,跟我说:“别再问了。”

窗外明月高挂,我在想,如果你跟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决不会原谅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原谅她所爱的男人跟她说这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徐铭石喝咖啡时不小心着凉,我患上了感冒,往后的几天,身体也不舒服,天天在吃你给我的感冒药。

感冒本来就是很伤感的病,在法兰克福,月亮一天一天地沉下去,展览会终于结束,我可以回到你身边。

徐铭石要到义大利为家俱店搜购家俱,他坐的那一班机比我迟一天出发,所以他先送我到机场。

“你的感冒好了点没有?”他在途中问我。

“回到香港就会好。”我笑说。

“秦医生会来接你吗?”

“他要值班。”我瑟缩在大衣里说。

“那你自己路上要小心。”

我和徐铭石在禁区外分手。

我叫住他。

“什么事?”他回头问我。

“笑一下。”我吩咐他。

他莫名其妙。

“很久没见过你笑了。”

他很努力地挤出一张笑脸。

如果世上不曾有杨政文这个人,也没有你,或许我会爱上徐铭石,他总会令我觉得,无论我在哪里,他也会牵挂着我。

然而,我已经有你了。既然已经有了共度余生的人,其他人,只能够是朋友。

飞机抵达香港机场,我匆匆挽着行李箱,登上一辆计程车,赶回家里。

屋里暖烘烘的,我猜一定是你忘了上班前把电暖炉关掉。

当我亮起屋里的灯时,赫然看到孙米白养的那一头猫披肩就伏在电暖炉旁边;牠看到了我,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懒洋洋地伏在那里取暖。沙发上的抱枕掉在牠身边,给牠抓开了一道裂痕。

原来电暖炉是为牠而开着的。

孙米白的猫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竟然让她进来?我拾起地上的抱枕,里面的羽毛给牠的利爪抓破了。我坐在沙发上瞪着牠,牠也瞪着我。

我跟猫对峙了两个小时之后,你回来了。

“你回来啦?”你问我。

那头可恶的猫,走到你身边,伏在你脚背,讨你欢心。

“牠为什么会在这里?”

“孙米白去了旅行,托我照顾牠几天。”

“你在长途电话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只是一件小事。”你抱起猫,把牠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牠根本就是一头怪物。

“牠把抱枕抓破了。”

“牠就是爱抓东西,对不起。”你若无其事地说。

“孙米白是不是来过这里?”

“没有,是我把猫带回来的。”

“我最讨厌猫了!”我忍不住说。

你愣了一下,难堪地把猫放下,牠站在你脚边,跟你站在同一阵线。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介意!”

“这是我的家,我不欢迎孙米白的猫!”我用抱枕掷向那头怪物,牠敏捷地走开。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忘记她们两姊妹!”我控制不了自己,向你哮叫。

你站在那里,巴巴地望着我。

“难道你就不可以忘记她?”我哭着问你。

我从千里以外回来,只是想投进你的怀抱,但是,在我不在的日子,你竟然照顾着孙米白的猫,你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的难受吗?

“对不起,我现在就把牠送走。”

你走过去把猫抱起,牠得意地伏在你怀中,这刻伏在你怀中的竟然是牠而不是我。

我别过头去不望你。

你把猫抱走。

也许,你不会回来了。

你走了,我很后悔为什么向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我竟然妒忌那头猫?不,我只是妒忌你跟姓孙的女人依然纠缠不清。

我竟然妒忌一个死了,而且死得很可怜的女人,你一定很讨厌我。

我的情敌已经不在世上,她早已化成了天使,在云端俯视着我,我凭什么可以抢走她的男人?我瑟缩在沙发上,等你回来。

你肯原谅我吗?

你已经去了很久。

“留言还是留下电话号码?”传呼台的小姐问我。

“留言!”

“请说!”我说什么,你才会回来?

“就说我身体很不舒服吧。”

是不是很可笑?我只会扮演一条可怜虫。

你终于回来了。

“对不起,我不是想这样的,我愈是害怕失去你,就愈做出令你远离我的事!”我抱着你说。

“我们根本不适合对方!”你惆怅地说。

“不,不是的。”

“我不想令你痛苦。”你轻轻推开我。

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像小孩子不肯放开他手上一件最珍贵的东西。

“你不要这样!”你还是推开了我。

“跟你一起,我很快乐。”我说。

“我觉得你很痛苦!”

“快乐是用痛苦换回来的!”我凄然说。

你沉默。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你替我抹去脸上的泪珠。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我会改的。”我吻你,我不会让你再说要离开我,即使我因此窒息,我也不会再让你开口说话。

你温柔地吻我。

云生,你是爱过我的,对吗?

“你在发热。”你捉着我的手说。

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

“别这样,你在发热。”

我要把你吞进肚子里,从子宫直到心房,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你的身体很烫。”你说。

“我听过一个治感冒的方法,只要把冰冷的脚掌贴在你心爱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时,感冒就会好。”

“这是没有医学根据的!”

“那个男人一定要是你爱的,否则就没有效。”

“为什么要二十四小时?”

“因为刚好是一日一夜。”我把你拉到床上,赤裸裸地蜷缩在你怀里。

你把我冰冷的一双脚掌放在你温暖的肚子上。

“不是说没有医学根据的吗?”我轻轻问你。

你用一双温暖的手替我按摩脚背。

“肚子冷吗?”我问你。

你摇头。

“猫呢?”

“护士长愿意暂时收留牠,她很爱猫。”

“你恨我吗?”

你摇头。

“答应我,你不会离开我。”

你点头。

你答应过我的。

“真的要二十四小时吗?”你带笑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的脚已经不冷,但我舍不得离开你温暖的小肚子。

你的体温是医我的药,明知道吃了会上瘾,如果有一天,不能在吃到这种药,我会枯死,但是我仍然执迷不悟地吃这种药。

最遥远的距离……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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