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人眼里出A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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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森在家里吃饭,我发现他戴了一只我从没有见过的手表,这件事情令我很不安,森也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的手表。

“我自己买的。”他说。

“我又没有问你。”我故作不在意。

“但你一直盯着我的手表。”他笑说。

“是吗?”

“是十多年前买的,最近再拿出来戴。”

“是吗?”我装作不关心。

“不然你以为是谁送给我的?”

“我不知道。”

“除了你,不会有别的女人送东西给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

我突然觉得很悲凉,因为我不是他身边唯一的一个女人,所以连一只手表我也诸多联想,不肯放过。

“我并不想盯着你的手表。”我哭着说。

“不要哭。”森拿出手帕替我抹眼泪。

“为什么你总是在最快乐的时候流泪?我们现在一起,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森惆怅地问我。

“或者你说得对,我应该开心,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不到你。”我说。

“除非我死了。”他说。

“我想再问你一次,你会不会离婚?”我突然有勇气问森。

他没有回答我。

凌晨三时,接到游颍的电话。

“你还没有睡吧?”她问我。

“我睡不着。”我说。

“为什么?”

也许是太需要安慰了,游颍又是我的儿时好友,于是我把我和森的事告诉她。

“我没想到——”她黯然说。

“没想到我会做第三者?”

“虽然不至于认为你将来会做贤妻良母,的确也没想到你做了第三者。我记得在我搬走之前,你是一个很独立的女孩子。”

“就是独立的女人才会成为第三者啊!因为个性独立,所以可以忍受寂寞,个性稍微依赖一点的,还是做正室好了。”我笑说。

“那我应该做正室还是第三者?”游颍反问我。

“你——真的很难说,但看情形,你该是正室啊,且是未来律师太太。大海呢?”

“他在房里睡着了,我在厨房里打电话给你。”

“厨房?”

“刚才睡不着,想找东西吃,来到厨房,又不想吃了,想打电话给你。”游颍满怀心事。

“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我在大海的车厢里嗅到另一只香水的气味。”

“另一只香水?”

“我用的是仙奴五号,那只香水该是姬先蒂柯。”

“那你怎么做?”

“我问大海,哪一只香水比较香。”游颍在电话里大笑。

“你这么大方?”我奇怪。

“我也奇怪自己这么大方,是不是我已经不爱他?”

“那大海怎样回答你?”

“他说不明白我说什么。”

“那个奥莉花胡是不是用姬先蒂柯的?”我问游颍。

“不是,她用三宅一生的。”

“那么,也许是大海顺路送一个女人一程,而那个女人刚好又用姬先蒂柯呢。”我安慰她。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

“鼻子太灵敏也是个缺点。”我笑说。

“是啊!如果不是嗅到香水的气味,今天便不会睡不着。”

“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你和大海可以一起生活,应该好好珍惜啊,不要怀疑他。”

“如果你和唐文森可以一起生活,也许你也会有怀恨他的时候。”游颍说。

也许游颍说得对,我经常渴望可以跟森共同生活,却没想到,今天我们相爱,爱得那样深,正是因为我们不能一起生活。一旦朝夕相对,生活便变成恼人的一连串琐事。

“你们为什么还不结婚?结了婚,你会安心一点。”我说。

“很久以前,他提出过。这两年,都没有提过,他不提,我也不会提。或许很多人觉得我傻,既然跟他一起七年,便有足够理由要他娶我,我不喜欢威胁人,我希望是他心甘情愿娶我,而不是因为虚耗了我的岁月,所以娶我。这两者之间,是有分别的。而且,我好象不象以前那么爱大海了。”

“你不是很紧张他的吗?”

“或许我们只是习惯了一起生活,不想重新适应另一个人。”

“我认为你比从前更爱他。”我说。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游颍问我。

“就是因为越来越爱一个人,也就越来越害怕失去他,自己受不了这种压力,于是告诉自己,我也不是很爱他。这样想的话,万一失去他,也不会太伤心。”

她沉默了十秒钟。

我急忙安慰游颍:“是不是我说错了话?”

她倒抽一口气说:“我只是秘书,我再努力,也只是个秘书,不会有自己的事业;但大海的事业如日中天,我不是妒忌他,两个亲密的人是不应该妒忌的,我只是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他的将来一片光明,而我已到了尽头。”

我终于明白游颍不快乐的原因,她既想大海事业有成,可是,也害怕他事业有成之后,彼此有了距离。

三天之后,常大海在我的内衣店出现。

我对于他的出现有点儿奇怪。

“我想买一份礼物送给游颍。”常大海说。

原来如此。”我笑说。看来他们的关系还是不错。

“她近来买了很多这只牌子的内衣,我想她很喜欢这只牌子吧。”

“我拿几件最漂亮的让你挑。”

我拿了几件漂亮的真丝吊带睡衣让常大海挑选。他很快便选了一件粉红色的,果然有律师本色,决断英明。

“游颍呢?”我问他。

“她约了朋友吃午饭,你有时间吗?一起吃午饭好不好?”常大海问我。

“不怕让游颍看到误会我们吗?”我笑说。

“她不吃醋的。”

他真是不了解游颍,她不知吃醋吃得多要紧。

我跟常大海去吃四川菜。

“游颍近来是不是有心事?”常大海问我。

“我看不出来呀。”我说。我不想把游颍的事告诉他。

常大海点了一根烟,挨在椅子上跟我说:“我是很爱她的。”

我很奇怪常大海为什么要向我表白他对游颍的爱。不管如何,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坦率地在第三者面前表达他对女朋友的爱,总是令人感动的。我想,游颍的不快乐,在这一刻来说,也许是多余的。他们虽然相恋七年,却好象不了解对方,他不知道她吃醋,她也不知道他如此爱她。这两个人到底是怎样沟通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常大海。

“你是她的儿时好友,她向来没有什么朋友。”常大海说。

“你想我告诉她吗?”我想知道常大海是不是想我把他的意思转达给游颍知道。

常大海摇头说:“我有勇气告诉你我很爱她,但没有勇气告诉她。”

“为什么?”我不大明白。

“她是那种令你很难开口说爱她的女人。”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一种女人被男人爱着,却令男人不想表白。

“你是说她不值得被爱?”

“不。”常大海在想该用什么适当的字眼表达他的意思,他对用字大概很讲究,就象是在法庭上一样,他想说得尽量准确。

“就象有些律师,你不会对他说真话,因为你不知道他会怎样想,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相你的真话。”常大海终于想到怎样解释。

“你以为她不会相信你爱她?”

“她似乎不是太紧张我。”常大海终于说得清楚明白。

我不禁失笑:“据我所知,她是很紧张你的。”

如果常大海知道游颍曾经为他想过隆胸,他就不会再说游颍不紧张他了。

“她这样对你说?”常大海似乎很高兴。

“总之我知道,你们大家都紧张对方。”

“但她总是好象什么都不紧张。”常大海说。

我终于想到了,常大海说的,可能是香水那件事。

“你是说她在车厢里嗅到另一只香水的味道,不单没有质问你,反而大方地问你,哪一只香水比较香?”我问常大海。

“她告诉你了?”

我点头。

“她的表现是不是跟一般女人不同?”常大海说。

“那么,那种香味是谁留下来的?”

“我顺道送一位女检察官一程,那种香味大概是她留下来的。”

我猜对了。

“吃醋不一定是紧张一个人的表现。”我说。游颍表面上不吃醋,其实是害怕让常大海知道她吃醋。

“可是,不吃醋也就很难让人了解。”常大海苦笑。

离开餐厅之后,我和常大海沿着行人天桥走,我一直以为只要两个人都爱对方,就可以好好的生活,原来不是这样的。有些人,心里爱着对方,却不懂得表达。

我和常大海一起走下天桥,一个男人捧着几匹颜色鲜艳的丝绸走上天桥,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显得十分瞩目。这个人突然停在我面前,原来是陈定粱。

“是你?”我惊讶。

陈定粱的反应有点儿尴尬,他大概以为常大海是我的男朋友,所以正在犹豫该不该跟我打招呼。

“你遇到朋友,我先走了。”常大海跟我说。

“你要去哪里?”我问陈定粱。

“那人是你男朋友?”他问我。

我笑笑没有回答,我认为我毋须告诉陈定粱常大海是不是我男朋友,他要误会,就由得他误会好了,用常大海来戏弄他,也是蛮好玩的。

“这几匹布很漂亮。”我用手摸摸陈定粱捧在手上的一匹布,“料子很舒服。”

“是呀,这是上等布料。”

“用来做衣服?”

陈定粱点头。

我记得陈定粱是在成衣集团里当设计师的,怎么会替人做起衣服来?

“我转工了,自己做设计,生产自己的牌子。”

“恭喜你。”我跟陈定粱握手。

他双手捧着布匹,没法空出一只手跟我握手。

“我还有时间,你要去哪里?我替你拿一匹布。”我说。

“很重的啊!”陈定粱边说边把最大的一匹布交到我手上。

“你——你竟然把这匹布交给我?”我怪他不够体贴。

他古惑地笑起来:“男人做得到的事,女人也该做得到。”

我捧着那匹沉重的布跟在他身后。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快到了。”他走入一个商场。

他的店就在接近上环的一个商场内的一个小铺位,只有几百尺地方。

“这就是你的店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委屈了他。

“我从前的办公室有海景,这个办公室有商场景。”他自嘲说。

“上次见面没听说你自己创业。”我说。

“刚才那个不是你的男朋友。”陈定粱接过我手上的布匹说。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眼神不象一对情侣。”

“情侣的眼神也不是永远一致的。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还有一个拍档。”

“我是不是应该光顾你做一件衣服呢?当作贺你新店开张。”我说。

“当然欢迎,你想做一件什么的衣服?”

“刹那间想不到。”

“由我来作主吧,我知道你穿什么衣服好看。”

“我穿什么衣服好看?”我好奇地问他。

“你看到衣服后便会知道。”

我气结。

“什么时候做好?”

“做好之后我会告诉你。”

“你对其他客人不会是这样的吧?”

“我会给她们一个完成的日期。”

“为什么我没有?”

“可能是我比较用心做呢!所以不要问我什么时候做好。”

“谢谢你。”他欣然受落。

晚上,我跟徐玉和游颍一起吃饭。

“常大海今天找过我。”我跟游颍说。

游颍有点愕然:“他找你有什么事?”

“他跟我说他很爱你。”

游颍表情很奇怪,先是愕然,然后笑容越来越甜。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游颍问我。

“因为他告诉你的话,你不会相信,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答应不说的。”

“他从来没有告诉我。”游颍说。

“你也从来没有告诉他你爱他,对不对?”我问游颍。

游颍无言。

“你没有说过你爱他?”徐玉惊讶,“你们一起七年啊!”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游颍说。

“我时常告诉宇无过我爱他。”徐玉说。

“这句话很难说出口吧?”游颍坚持,“我从来没有对男人说过我爱他。”

“常大海是很想听你说的。”我说。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先跟我说?”

我真是服了游颍,这句话总得有一个人先开口吧,难道要等到死别那一刻才说?我不会吝啬这句话。

“你怕输。”我跟游颍说。

“如果你先跟男人说我爱你,他就会认为你很爱他,你爱他比他爱你更多,那就好象你输了。你是这样想,对不对?”我问游颍。

“男人是这样的,如果你跟他说你爱他,他就不会跟你说他爱你。”游颍说。

“为什么不会?”徐玉说。

“男人知道你爱他,就不会再开口说爱你了,因为他已经处于上风,男人只会在自信心不够的时候才会对女人说“我爱你”。]游颍说。

或许我都忘记了,游颍是一个很怕输的人,小时候,她怎么也不肯跟我比赛跳绳,因为她知道一定会输给我。

“由于不想处于下风,所以你也装作不吃醋,对不对?”我问游颍。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吃醋?大海不喜欢吃醋的女人。”游颍说。

“你不吃醋,他会以为你不紧张他。”我说。

“还说我不紧张他?”游颍生气。

“我知道你就是紧张他,所以不敢吃醋,可是男人呢,心思没有女人那么细密,他不会知道你的苦心。”我说。

“为什么你和大海好象作战似的,大家都穿上盔甲?”徐玉忍不住问游颍。

“如果是盔甲,都穿了七年,但我们很好啊!”游颍显得很执着。

我开始担心游颍和大海,他们一起七年了,坦白的程度原来那么有限,大家都紧张对方,偏偏都装作不紧张,任何一方都不肯先认输,这种关系是很危险的。

我跟徐玉和游颍分手,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二时。森打电话给我。

“你在哪里?”我问他。

“在公司里。”

“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爱你,你会不会认为自己处于上风?”我问他。

“怎么会呢?”他反问我。

“真的不会?”

“你不相信的话,你现在说你爱我。”

“我才不会说,你先说!”

“我旁边有人啊!”他说。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我挂念你。”

在这一个晚上,这一声“挂念你”好象来得特别温柔和动人,我觉得我们毕竟比游颍和大海幸福,他们可以住在一起,却各怀心事。我的心事,森都知道。他的心事,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对太太的真实感情。

“你说挂念我,我会飘飘然的,你现在处于下风了。”我戏弄他。

“我经常是处于下风的。”他说得怪可怜的。

“我给你牵着鼻子走,你还说自己处于下风?”我不满他。

“你随时会离开我。”他说。

“你也是随时会离开我,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过客罢了。”我难过地说。

“我没有把你当作过客。”

我知道森并没有把我当作过客,我只是觉得我的身分最终也不过是一个过客。我以前不知道名分对一个女人的重要,遇上森,我才发现名分也是很重要的,单有爱情是不够的。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没有爱情,仍然握着名分不肯放手。既然没有爱情了,名分也死要抓住,一天保住名分,始终还是他的人,还有机会等他回来。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歉疚,也许是不能给她名分,所以他用许多爱来赎罪。

“你那样爱我,是不是因为内疚?你用不着内疚,因为那是我咎由自取。”我说。

“如果不爱一个人,又怎会内疚呢?”森说。

森挂了线,我泡了一个热水浴,浴后竟然整夜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森说,没有爱,就不会内疚,是先有爱,还是先有内疚呢?他对妻子也内疚,那是因为他曾经爱过她吗?

凌晨三时多,楼下传来一阵阵蛋糕的香味,郭小姐通常在早上七时才开始局蛋糕,为什么这个时候会传来局蛋糕的香味呢?我穿上衣服,走下去看看。

我在蛋糕店外拍门,不一会儿,郭小姐来开门,她的头发有点乱,样子很憔悴,脸上的口红也化开了,她平时打扮得很整齐的。

“周小姐,你还没有睡吗?”她问我。

“我睡不着,又嗅到蛋糕的香味。”我说。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局蛋糕,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也睡不着。”她满怀心事,“既然你也睡不着,进来喝杯茶好吗?蛋糕也快局好了。”

“好呀!”我实在抵受不住蛋糕的诱惑,“蛋糕不是有人预订的吗?”

“不,是我自己局的,你来看看!”

她带我到厨房,从局炉拿出一个刚刚局好的蛋糕,是一个很漂亮的芒果蛋糕。

我试了一口,蛋糕很味。

“郭小姐,这个蛋糕很好吃。”我称赞她。

“你别叫我郭小姐,我的朋友都叫我郭笋。”

“笋?竹笋的笋?”我奇怪。

“我爸爸喜欢吃笋,所以叫我做笋。”

“郭笋这名字很特别。”

“笋有一个好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我自己也很喜欢吃笋。”

“你为什么会卖起蛋糕来的?”我问她。

“我跟我妈妈学的,她是家庭主妇,但烹饪很出色,她局的蛋糕远近驰名,我现在还比不上她呢。我十八岁便从印度尼西亚嫁来香港,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工作,我实在吃不惯香港的蛋糕,心血来潮,便自己卖起蛋糕来,经营这间小店也挺辛苦啊!原来以前做少奶奶是很舒服的。”郭笋用手捶捶自己的肩膊。

“我来帮你。”我站在她身后,替她按摩肩膊。

“谢谢你。”

“你丈夫不反对你出来工作吗?”

“我们离婚了。”

“对不起。”

“不要紧,这段婚姻除了给我一儿一女之外,还有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不用担心晚年。”

“你的儿女呢?”

“儿子在英国,女儿在美国,都有自己的生活。”

“真可惜,他们不可以经常吃到你做的蛋糕。”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郭笋问我。

“是不是有第三者?”

郭笋点头:“她比我丈夫年轻二十年,第一次见到她,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长得跟我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我的年轻版本。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安慰,我丈夫爱上她,证明他曾经深深爱过我,他选了一个和他太太一模一样的人。”

我和森的太太会长得相似吗?这是我经常怀疑,也渴望知道的。

“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很迷人!”郭笋陶醉在回忆里。

“我看得出来。”我说。

“我也有过一条腰。”她说。

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吐了出来,郭笋这句由衷之言真是太好笑了。我正想掩饰我的笑容,郭笋自己却先笑出来。

“真的,我也有过一条腰。”她站起来,双手叉着腰说:“我未结婚之前,腰肢只有二十二寸,生了第一个孩子,还可以保持二十六寸,生了第二个孩子,就每况愈下了。”

“我从未试过拥有二十二寸腰,最瘦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三寸。”我说。

郭笋用手去捏自己腰部的两团赘肉:“我的腰也象往事一样,一去不回了,真正是往事只能回味。”

“相信我。你的腰不算很粗。”我看她的腰大概也是三十寸左右。

“真的吗?”郭笋问我。

“你的胸部很丰满,所以腰肢看来并不粗,你的样子很福气呢。”我想郭笋年轻时穿起旗袍一定很风骚。

“胸部?不要说了,已经垂到腰部,现在这个样子,只是骗人的。”郭笋苦涩地笑。

她这么坦白,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离婚之后,我交过两个男朋友,但每次到最后关头,我都逃避。”郭笋说。

“最后关头?”

“亲热之前,我在他们想和我亲热之前就跟他们分手。”

“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松弛的身体,我怕他们会走。今天晚上,那个男人走了。”郭笋沮丧地说。

“你等我一会——”

我跑上楼,拿了自己的名片,再回到蛋糕店。

“这是我的名片,你明天来找我。”我跟郭笋说。

第二天下午,郭笋果然来到内衣店,我在试身室内看到她的身体。

郭笋的体型并没有她自己说得那么糟,她的皮肤光滑雪白,在这个年纪,算是难得的了。她用三十六B,乳房是下垂,不过不至于垂到腰部,大概是胃部吧。

“我以前是用三十六A的。”郭笋说。

从A变B,原来也不是好事,三十六A的徐玉,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三十六B?

腰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用腰封便可以收窄三寸。

我发现郭笋最大的问题是肚皮松弛及有很多皱纹,那块松弛的肚皮随着它主人转左便转左,转右便转右。它主人俯下时,它也俯下。

“如果可以,我真想割走这块肚皮。”郭笋悻悻然说。

我叫郭笋试穿一套新的胸围、腰封和短束裤,我出尽力才将腰封的扣子全扣上。

“这是束得最厉害的一套,可以选择出席重要场合,或要穿紧身衣时才穿在里面,平时可以穿一些不太紧的。”我说。

郭笋端详镜中的自己,现在的她,拥有三十六、二十七、三十六的身段,全身的肌肉都藏在内衣里。

“真是神奇!”郭笋望着镜中叹息,“为什么可以这样?”

“全是铁线和橡筋的功劳。”我说。

“橡筋和铁线真是伟大发明!”郭笋赞叹。

“原来一个好身材的女人是由许多钢线造成的!”郭笋一边付钱一边说。

“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说。

这天是最后一课的时装设计课,这一课之后,这个课程便结束。班上十几位同学早就约好今天晚上请陈定粱吃饭,并且一起狂欢。

晚饭之后,我们到湾仔一间的士高消遣。有人起哄要陈定粱唱歌。

“我只会唱《Iwillwaitforyou》。”陈定粱嬉皮笑脸对着我说。

“歌谱里没有这首歌。”我说。

“那我们去跳舞,赏面吗?”他跟我说。

我们一起走到舞池,陈定粱不大懂得跳舞,只懂得摇摆身体。

“你很少跳舞吧?”我问他。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舞池中央才放手。

“同月同日生的人会有机会做情侣吗?”他问我。

我明白陈定粱的意思。如果没有唐文森,或许我会给陈定粱一个机会,我不想辜负森。如果我和森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辜负对方,让森辜负我好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也不一定做得成情侣,大部分的情侣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说。

“只是他们很少机会遇上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罢了。两个人同月同日生的机会率是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陈定粱说。

“那我们真是有缘!”我说,“但愿不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陈定粱给我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过替宇无过设计新书封面的,他回来了。”我转换一个话题。

“是吗?你叫他随时找我。”陈定粱说。

“我的新衣呢?什么时候做好?”我问他。

“还没有开始,我说过不要催促我。”

我突然转换话题,他好象有点意兴阑珊。他没有向我示爱,我总不成告诉他我有男朋友吧。森的身分特殊,我不想提及他,我有一种很奇怪的坦心,我害怕有人认识森的家人或森的太太或家人,于是他们辗转知道我和森的事。虽然这个机会很渺茫,我还是不想让它发生。

陈定粱拉了班上另外两个女孩子跳舞,他跟她们玩得很开心,他好象故意要我妒忌似的,可惜我并不妒忌,明知他不喜欢他们,我为什么要妒忌?

离开的士高时,陈定粱依然和那两个女孩子讲得兴高采烈,有人提议去吃宵夜。

“我明天还要上班,我不去了。”我说。

“我也不去。”陈定粱情深款款地望着我。

我突然很害怕,看到一辆的士驶来,我跟大伙儿说:“的士来了,再见。”

我跳上的士,不敢回头望陈定粱。

差不多每一次下课之后,我也是坐陈定粱的顺风车回家,刚才他不去吃宵夜,可能也是想送我回家,我突然跳上一辆的士,他一定很错愕,而且知道我在逃避他。

下车后,我匆匆跑回家里,仿佛回到家里才觉得安全。我想打电话给森,告诉他,有一个人喜欢我,并打算追求我,而我很害怕。可是,这天晚上,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自己家里,睡在另一个女人身旁。

我开始明白,不忠的人是可怜的,他们不是故意不忠,他们是害怕寂寞。要很多很多的爱才可以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忠贞。若我没有这许多爱,我一定忍受不了寂寞。

第二天早上,森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喜欢我经常坐一个男人的顺风车回家,而且这个男人还向我示爱。

十月的头一个周三晚上,森买了大闸蟹来。

“我不会弄大闸蟹。”我说。

“谁叫你弄?我来弄给你吃,你什么也不用做。”

他兴致勃勃地走进厨房洗大闸蟹。

“慢着——”我说。

“什么事?”

“要先穿上围裙。”

我拿出一条红色镶花边的女装围裙给他,是入伙前买的,我只穿过几次。

“这条围裙不大适合我吧?”他不肯穿。

“怕什么?我要你穿。”我强迫他穿上围裙。

森穿上围裙的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大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围裙,穿上围裙的森,才好象真真正正属于这个家。

“你今天晚上不要脱下围裙。”我拥着他说。

“不准脱下围裙?我这样子很不自然。”

“我喜欢你这样。”我撒野。

大闸蟹蒸好了,森小心翼翼地为我打开蟹盖,金黄色的蟹黄满溢。

“我替你挑出蟹腮,这个部分很肮脏,不能吃的。”森挑出一副蟹腮扔掉。

吃完了蟹黄,剩下爪和脚,我不喜欢吃。

“为什么不吃?”他问我。

“麻烦嘛!”我说。

森拿起一支吃蟹脚用的幼叉仔细地为我挑出每一只蟹脚里的肉。他专心一意地挑蟹肉给我吃,却忘了自己的那一只蟹已经凉了。我看得很心酸。

“你不要对我这样好。”我说。

森猛然抬头,看到我眼里有泪,用手背轻轻为我拭去眼泪,说:“别说傻话,蟹凉了,快吃。”

“这是你第一次煮东西给我吃。”我说。

“我就只会弄大闸蟹。”

“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晚上煮东西给我吃?”

他失笑:“今天下午经过国货公司,看到大闸蟹很肥美,便买来一起吃,没有特别原因,你又怀疑什么?”

“还有一个月,我就三十岁了。”我呜咽。

当我只有十六岁的时候,我以为三十岁是很遥远的事,然而,三十岁却来得那么顺理成章,迫近眉睫。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是否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呢?我却看不到我和森的将来。

“你说过到了三十岁就会离开我。”他说。

“不如你离开我吧。”我凄然说。

“我办不到,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讨厌你!”我骂他。

“你为什么讨厌我?”

“谁叫我舍不得离开你?你会累死我的,有一天,你不要我,我就会变成一个又老又胖又没有人要的女人。”

“你的身材仍然很好,三十岁还可以保持这种身材是很了不起的。”森抱着我说。

我给他气得啼笑皆非:“是不是我的身材走下坡之后,你便不再要我?”

“当你的身材走下坡,我也已经变成一个秃头的胖老头了。”

“但愿如此。”我倒在他的怀里。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他问我。

“你已经送了这间屋给我。”

“这间屋不是生日礼物。”

“如果你那天不陪我,什么礼物我也不要,而且我永远也不再见你。”我警告他。

“好凶啊!”他拉着我双手。

“上次你生日,你也失踪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我不想再尝一次心如刀割的滋味。”

“我说过会陪你过生日的,过去的三年也是这样。快告诉我,你喜欢什么礼物?”

“我真的没有想过,你喜欢买什么便买什么,我只要你陪我。”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想在你的怀抱里度过三十岁。”

“好的。”他答应我。

十一月二日,游颍和徐玉为我预祝生日,请我在铜锣湾吃日本菜。

“三十岁生日快乐!”游颍跟我说。

“请你别提三十岁这个数字。”我恳求她。

“我三个月前就过了三十岁,终于轮到你!”游颍幸灾乐祸。

“我还有一年零八个月。”徐玉一副庆幸的模样。

她们买来了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竟是胸围状的,又是郭笋的杰作。

“这个蛋糕是三十四A,实物原大。祝永远坚挺!”徐玉说。

“我也祝你永远坚挺,你负荷较重嘛!”我跟徐玉说。

“还有一小时就是午夜十二时,我们到哪里庆祝好呢?”徐玉问我。

“去哪里都可以,我开了大海的开篷车来。”游颍说。

“大海有一辆开篷车吗?”徐玉问游颍。

常大海的德国制开篷车是紫色车身加白色篷的,车牌是AC八一六六

“AC不就是ACup吗?”我突然联想到。

“这个车牌是他爸爸给他的,不是什么幸运车牌,只是够老罢了。你不说,我也想不起AC就是ACup。”游颍说。

徐玉跳上车说:“三十二A,开车。”

游颍坐上司机位,问我:“三十四A,你要去哪里迎接三十岁?”

“我想去……去一个时间比香港慢一天的地方,那么,今天午夜十二时后,我仍然是二十九岁。”我说。

“好象没有一个地方是比香港慢整整一天的,最多也不过慢十八小时,夏威夷就是。还有一个地方,叫法属波利尼西亚。”徐玉说。

“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我要年轻十八小时!”我在车厢里站起来说,“那里刚好日出。”

“相信我,三十岁并不是最糟的。”游颍说,“三十岁还没有男人才是最糟的。”

“我认为拥有三十寸腰比三十岁没有男人更糟。”徐玉说。

“有什么比三十寸腰更糟!”我说。

车子到了石澳。

“我去买一点东西。”徐玉跑进一间士多。

徐玉捧着一袋东西出来,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买到几瓶法国矿泉水,我们到了法属波利尼西亚。你年轻了十八小时!”

“太好了!”我说。

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真的为了年轻十八小时,而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呢?可是,从另一个地方回来的时候,不就立即老了十八小时吗?偷回来的十八小时,也真是欢情太暂,很快就会打回原形了。

午夜十二时到了,我们开法国矿泉水庆祝,无论如何,三十岁还是来了。

“陈定粱不是跟你同月同日生的吗?”徐玉忽然想起来,“要不要跟他说声生日快乐?”

“他可能正跟别人庆祝生日。”

“他一定正在想念你。”游颍说。

“别提他了,我很害怕他呢。”我说。

“你别对他太绝情。”徐玉说,“我怕他不肯为宇无过设计封面呢。这是很重要的,他的书差不多写好了。”

“好吧!为了你,我暂时拖延着他。”我笑说。

“如果女人的年岁也象胸围尺码就好了。”游颍说,“三十岁也分为三级,有三十岁A、三十岁B、三十岁C。三十岁可以过三年。”

“最好有DCup。”徐玉说。

“唐文森送了什么生日礼物给你?”游颍问我。

“要今天晚上才知道。”我说。

“唐文森对你真的很好。”

“大海对你就不好吗?”

“有多少男人肯买一层楼送给女人,而那个女人又不是他太太?律师楼办很多楼契,买楼给女朋友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肯定的,也不肯一次过付款,只是分期付款,一旦分手了,就停止供款。那些有钱的,让情妇住几千尺的豪宅,屋主却是他名下的有限公司。我跟常大海现在住的这一层楼是联名的,两个人一起供的。”

“我是很感动的,森并不是千万富翁,买楼的钱是他的血汗钱,是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赚回来的钱。”

“你对男人有什么要求?”游颍问我。

“我希望我的男人是第一流的。”我说,“我要他是A级。”

“我的男人已是A级。”徐玉躺在沙滩上幸福地说。

“你给常大海什么级数?”我问游颍。

“A-。”

“为什么是A-?”我问游颍。

“如果有A-,我要给宇无过A+。”徐玉说。

“他还没有向我求婚,所以只得A-。”游颍伏在沙滩上说。

“如果森不是已婚,我会给他A++。”我躺下来说。

“世上到底有没有A级的男人呢?”游颍问。

“因为有女人爱他们,所以他们都变成A级了,情人眼中出A级嘛!”我说。

“常大海为什么是A级?”徐玉问游颍。

“七年前的一天,我在法庭上看到他,便爱上了他。他在庭上光芒四射,那时,他不过是一个新入行的律师,我已给他A级。”游颍说。

“A级的男人配ACup的女人,天衣无缝。”徐玉说。

“对,我不要B级,宁愿一个人,也不愿屈就一个B级的男人。”我说。

“你知道拿A是要付出很多努力的吗?”游颍问我。

“没有不劳而获的。”我说,“想得到A级的男人,自己的表现最少也要有B级吧?”

“对。”徐玉说,“不戴胸围,日子久了,胸部就下垂。同样道理,不努力爱一个男人,便会失去他,不要奢望有奇迹。”

“不。有些女人好象真的会不劳而获,她们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是很爱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却对她如珠如宝。”游颍说,“有些女人即使很努力,却事与愿违。”

“所以说,努力而又得到回报已经是很幸福了。”我说。

“你不想结婚的吗?”游颍问我。

“我想又怎样?”

“你要无名无分跟他一生一世?”

“这也是一种奉献。”我说。

游颍跟我碰樽:“为你伟大的奉献干杯!”

我们把泥沙倒进三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再在沙滩上挖一个很深的洞,把空瓶子放进去,然后盖上泥沙。

“等你四十岁时,我们再来挖出这三个瓶子。”徐玉说。

“那时你也许带着两个小孩子来。你的乳房因为生产的缘故,比现在更大!”我取笑徐玉。

“你继续为唐文森奉献!”徐玉说。

“这是诅咒还是祝福?”我问她。

“四十岁,太可怕了!”游颍掩着脸说。

“无论你多么害怕,那一天早晚都会来。”我说。

“我无论如何要抓住一个男人陪我过四十岁。”游颍说。

十一月三日早上九时,有人拍门,我去开门,是郭笋,她捧着一个玫瑰花形的蛋糕站在门外跟我说:“生日快乐!”

“是谁送的?”我惊讶。

“是唐先生。”郭笋说。

原来是森,我早就应该猜到。

“他什么时候订的?”我接过蛋糕。

“一个星期前。”

“这是我做给你的。”郭笋拿出一个精巧的小铁罐给我。

“这是什么东西?”

我打开盖子,原来是曲奇饼,我吃了一块。

“谢谢你,很好吃。”

“你男朋友很疼你啊,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才不嫁给他!”我故意装出一副不恨嫁的样子。

“你呢?你有好消息没有?”我问郭笋。

“还没有啊!我这个年纪,要交男朋友,当然比你们困难得多了。不过迟些日子我的朋友请我去一个旧生会舞会,也许有艳遇也说不定。”

“那祝你好运!”

“我也祝你今天晚上玩得开心。”

郭笋走了之后,森打电话来。

“蛋糕很漂亮啊!”我说,“是不是有了蛋糕就没有花?”

“你想要花吗?”

“我想你扮成一朵花来见我。”我说。

“哪有这么大朵花?我顶多扮成一棵树。”

这一夜,我等我的树出现。

我换好衣服在家里等森,森说下班后会打电话给我,然后接我去吃饭。

八时十分,森的电话还没有来,他要在我的生日做些什么?

九时四十分,电话终于响起。

“喂——”我接电话,心里作了最坏打算,如果不是有什么问题,他不可能现在才打电话给我。

“你在哪里?”我问他。

“在医院里。”

“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我吃了一惊。

“她爸爸进了医院,是旧病复发。”

“哦——”我并不相信他。

“这么巧?”我讽刺他。

我期望他会给我一个很完美的答案,但他没有。

“晚一点我再打电话给你。”他说。

“不用了。”我掷下电话。

为什么一切不能挪后一天?他总要在今天伤我?

我以为我会狠狠地哭一场,可是我不想哭,我很想报复,报复他这样对我。不是有一个男人跟我同月同日生的吗?而且他喜欢我呢!我找到陈定粱的传呼机号码,如果他正在跟别的朋友庆祝生日,我大可以跟他说声生日快乐就挂线。不过,在晚上九时多从家里打出这个电话跟他说生日快乐,他一定会怀疑我。就由得他怀疑吧,我只想报复。

陈定粱没有覆机,男人都是在女人需要他的时候失踪的。

晚上十二时,电话响起,不知道是陈定粱还是森,森说过会晚一点再打电话给我的,我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反正我的生日已经过了。我的三十岁生日就这样度过。在这间森买的屋子里的我,不过是他的一只金丝雀,而我自己竟然一直没有醒觉。

电话又再响起,我站在窗前,街上并没有我期待的男人出现。

电话的铃声终于停下来,那最后的一下响声,竟有些凄然而止的味道,那不会是陈定粱打来的,一定是森。如果他天亮之前赶来见我,我还会开门让他进来,这是我的底线了。可是,天亮了,他没有来。他不来,我们就不再有明天,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出奇地冷静,我不要再为这个男人流下一滴眼泪。我说过三十岁离开他,现在真的变成事实,我换好衣服上班去。

“昨天晚上去哪里玩?”珍妮问我。

“去吃烛光晚餐啊!”我笑着说。

下班后,我经过一间地产公司,走进去问问我住的那间屋现在可以卖多少钱,想不到楼价比我买的时候涨了二十万。他们问我是不是想卖楼,那个女经纪把名片给我。

回到家里,我突然很舍不得我的屋子,这个地方,曾经有许多欢愉,可是,我就要把下半生的幸福埋在这里吗?不。

我在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浴,三十岁的我,竟然一事无成,不过是一个卖胸围内裤亵衣的女人,真是失败!

有人开门进来,我穿好浴袍出去,是森回来,他抱着我,吻我的脖子。

“你的岳丈呢?你不用去医院吗?”我冷冷地问他。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问我。

“我们分手吧!”我说。

“昨天晚上我真的在医院里,你不相信,我也无话可说。”森沮丧的说。

“我相信你昨天晚上在医院里。”我跟森说,“我知道你不会编一个故事骗我,你不是那种男人,如果你还编故事骗我,我会鄙视你。”

森紧紧地抱着我,松开我身上那件浴袍的带子。

“不要。”我捉着他的手,“我昨天晚上终于清醒了,问题不在于你陪不陪我过生日,而是你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女婿,这是事实,永远不会改变,我们相识得太迟了。”

森放开双手没有说话,他又能说什么呢?我和他都知道有些事实是不能改变的。

“等你离婚后,你再找我吧。”我说。

“你别这样——”森拉着我。

“我只能够做到这样,你是别人的女婿,这个身分我实在没有办法忘记。在那一边,在所有家庭聚会中,你正在扮演另一个角色,那是我看不见的,但我只要想象一下,便觉得很难受,这种心情,你也许不会明白。”

“你以为我很快乐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快乐是用痛苦换回来的,我这五年的快乐,就是用痛苦换回来的。爱情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我们分手吧。”

森凝望着我,不发一言,他大概知道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这层楼我会拿去放盘,卖出之后,我会把钱还给你。”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他有点激动。

“我没理由离开你还要你的钱。”

“我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你买这层楼给我的时候,是想着和我厮守终生的,既然我办不到,我便要还给你,如果你不想卖,我会搬走。”

森用力抱住我说:“不要走!”

我抱着森,我比他更心痛,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你还没有跟我说生日快乐。”我跟他说。

森望着我,抵着嘴巴,说不出口。

“你欠我一句生日快乐。”我坚持。

“你不要走。”他说。

“生日快乐。”我逼着他说。

“生日快乐——”森终于无奈地吐出这四个字。

“谢谢。”我笑着说,“我就是想听这一句话。”

“我买了一份生日礼物给你。”他说。

“不必了,我不想再要你的礼物。”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我摇头:“我不想它变成我们分手的纪念品。你已送了我一份很好的礼物,就是让我在三十岁这一天清醒过来。至于生日礼物,不要让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话,我会每天想一下,想一下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我老了,我仍然会在想,在我三十岁那一年,你买了什么给我。这样的话,我会永远记住你。”

森苦笑:“你真的会每天想一下吗?”

我点头。

“你不会想到的。”

“那就好。”我说。

森抱着我,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你在哭吗?”我抚摸他的脸。

森没有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他不是会哭的男人,我太高估自己了。

“你不会为我哭的,你很快就会复原。”

“不要卖掉这层楼,是你的。”他说。

“对不起,我不能不把它卖掉。我不能再住在这里。”

“你要去哪里?”

“搬回家里住或者另外租一个地方吧。”

“我再求你一次,你不要走。”森站在我跟前,郑重地放下男人的自尊恳求我。我没有见过我的男人如此卑微地站在我面前,我一直是他的小女孩,小羔羊,如今他竟象一个小孩子那样恳求我留下来。我的心很痛,如果你深深爱着一个男人,你不会希望他变得那么卑微与无助。

“不——可——以。”我狠心地回答他。我认为我的确已经选择了在最好的时间离开他。

森站在那里,仿佛受到了平生最严重的打击,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苦笑了一阵。

“那好吧。”他吐出一口气。

他不会再求我了,他不会再求他的小羔羊,因为这头小羔羊竟然背叛他。

“我走了。”森又变回一个大男人,冷静地跟我说。

我反倒是无话可说,我差一点就支持不住,求他留下来了。

这个时候,电话不适当地响起。

“再见。”森开门离开。

我看着他那个坚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我跑去接电话。

“喂,周蕊,你是不是找过我?”

是陈定粱打来的。

“你等我一会儿。”

我放下电话,走到窗前,森走出大厦,看到他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流泪。他时常说,我们早点相遇就好了。时间播弄,半点不由人。既然我们相遇的时间那么差,分手也该找一个最好的时间吧?

我拿起电话:“喂,对不起。”

“不要紧。”陈定粱说。

“你在哪里?”我问他。

“我在法属波利尼西亚。”

法属波利尼西亚?那个比香港时间慢十八小时的地方?陈定粱竟然在那里。

“我来这里度过我的四十岁生日。”陈定粱轻松地说。

我想到的事,他竟然做了,果然是跟我同月同日生的。

“在这里,我可以年轻十八小时,我今天晚上才庆祝四十岁生日呢!”他愉快地说。

“回来香港,不就打回原形了吗?”我没精打采地说。

“年轻只是一种心态。”

“那就不用跑到老远的地方去年轻,其实也不过十八小时。”

“十八小时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他说。

如果森岳丈的病迟十八小时发作,我们也许不会分手,我会继续沉迷下去。

“年轻了的十八小时,你用来干什么?”我有点好奇。

“什么也不做,我在享受年轻的光阴,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祝你生日快乐。”我说。

“彼此彼此,不过你的生日应该过了吧?”

“已经过去了。”我说。

“过得开心吗?”他仿佛在探听我。

“很开心。”我说。

“那你为什么要传呼我?”

“想起你跟我同月同日生,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罢了。”我淡淡的说。

“是这样。”他有点失望。

“你怎么知道我传呼过你?”

“我刚刚打电话回来看看有没有人传呼过我。”

“一心要年轻十八小时,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回来?”我问他。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找我。”

他竟然说得那样直接。

“长途电话的费用很昂贵的啊,不要再说了。”我跟陈定粱说。

“好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我回来再找你。”

为什么独身的偏是陈定粱而不是唐文森?

“生日怎么过?”第二天,游颍到内衣店找我。

我告诉她我跟唐文森分手了。

“要不要我们陪你去悲伤一晚,或者一个月?”

游颍真是体贴,她不会问我事件经过,只是想方法令我好过一点。

“一天或者一个月是不够的。”我说,“至少也要五年,五年的爱情,要用五年来治疗创伤。”我说。

“不要紧,我可以用五年时间陪你悲伤,但你有五年时间悲伤吗?五年后,就是三十五岁了。”游颍说。

“我想把那层楼拿去放盘。”我说。

“你不要了?”她讶异。

“不要一个男人,何必要他的钱呢?”我说。

“很多女人不要一个男人时,会带走他的钱。”

“我不恨他。”我说。

下班后,游颍陪我到地产公司放盘。

“为什么不多去几间地产公司?这样的话,可以多些人来看楼,快点卖出去。”游颍说。

我并不想那么快卖出去。

晚上,我终于接到森的电话。

“我以为你不在家。”森说。

我已经三天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既然以为我不在家,为什么还打电话来?”

“我怕你接电话。”他说。

我也想过打电话找他,也是明知他不在的时候想打电话给他。我们都害怕跟对方说话,但是接通对方的电话,却是一种安慰。

“你这几天怎么样?”他问我。

“我刚去把这层楼放盘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我要还钱给你。”

“我欠你太多。”他说。

“但你没有欠我钱。”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很自私,对不对?”我问他。

“不,女人是应该为自己打算的,自私的是我,我不应该要你为我蹉跎岁月。”

森不明白,我多么愿意为他蹉跎岁月。我不介意蹉跎岁月,但我忍受不了他属于另一个家庭。他不是属于另一个女人,而是属于另一个家庭,是多么牢不可破的关系!我无力跟一个家庭抗争。

“我希望你以后会找到幸福。”他说。

我哽咽。

“蕊,不要再爱上已婚男人,男人对于离婚是缺乏勇气的。”

我忍不住哭:“你把我弄哭了。”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自己。”

“将来我嫁人,我会通知你的。”我苦笑。

“千万不要——”他说。

“你不想知道吗?”我问森。

“不知道会比较好。”森说。

“你太冷漠了。”我埋怨他。

“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的婚讯,那我就是不再爱你。”

“你早晚也会不再爱我。”

“是你首先不爱我。”

“我不是。”我抹干眼泪说,“我只是厌倦了谎言。”

“你一定以为我夹在两个人之间很快乐。”

“你不一定快乐,但我肯定比你痛苦。”

森沉默。

“我想睡。”我说。

我睡不着,走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毡酒和半打可乐,回到家里,把毡酒和可乐混和,这是最有效的安眠药。

我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中午,电话响起,也许又是森,他好象不肯相信我真的会离开他。

“我回来了!”陈定粱说。我的头痛得很厉害,糊糊涂涂的说:“是吗?”

“什么时候有空吃一顿饭?”他问我。

“今天晚上吧。”我说。

我和陈定粱在湾仔吃饭。

“你双眼很浮肿。”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是吗?你的年轻十八小时之旅好玩吗?”我问他。

“你应该去那个地方看看。”

“我比你年轻,不用找个地方年轻。”

“对,要去你也会选择雪堡。”

我也许永远不会去雪堡,一个人去没意思。

陈定粱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我讶异。

“你打开来看看。”陈定粱说。

我打开纸袋,看到一袭黑色的丝绒裙子。裙子是露背的,背后有一只大蝴蝶结,裙子的吊带是用数十颗假钻石造成的。我吃了一惊,这个款式是我设计的,我上时装课时,画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草图,但那张草图我好象扔掉了。

“这袭裙子好象似曾相识。”我说。

“当然啦,是你设计的。”陈定粱说。

“果然是我画的那张草图,你偷看过我的草图?”

“我没有偷看。”

“你不是偷看的话,怎会知道?”

“你丢在废纸箱里,我在废纸箱里拾回来的。”

他竟然从废纸箱里拾回我的草图,他早就处心积虑要做一件衣服给我。

“我从来不会做人家设计的衣服,这一次是例外。”陈定粱说。

“多少钱?”

“算了吧,是生日礼物。”

“谢谢你。”

“你可以穿这袭裙子和你男朋友去吃饭。”

“我跟他分手了。”我说。

陈定粱愕然地望着我,脸上竟然闪过一份喜悦,但瞬即又换上一张同情的脸孔。

“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分手的吗?”

我点头。

“原来你那天不是想跟我说生日快乐。”他的神色有点得意。

陈定粱也许以为我在最失意的时候想到他,是对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也许是真的,但我不想承认我在失意的时候想起他。更合理的解释可能是我知道他对我有特殊的感情,他几乎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而我在那一刻刚想寻求一点来自异性的安慰,所以想到他。

“不,我是想跟你说生日快乐的。”我坚决表示,我才不要让他自鸣得意。

“只是想说一句生日快乐?”他质疑。

“是。”我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因为那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缘分吗?”他锲而不舍。

“是因为这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友谊。”我说,“世上大部分的眷侣都不是同月同日生的。”

“世上大部分的怨偶也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陈定粱说。

“所以同月同日生也就没有什么特别。”

“你跟你的男朋友分手时想起我,这就是特别之处。”他坚持。

“你无非是要证明我对你有特殊感情罢了,对不对?”我生气。

“如果是真的,也没有必要否认。”他骄傲地说。

“现在送生日礼物给我的是你,我可没有送礼物给你。”我讽刺他。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他咄咄逼人。

“因为我当你是朋友,但我现在觉得你很讨厌!”我站起来说。

陈定粱的表情十分愕然,他想不到我会骂他。

“对不起。”我说,“我不应该说你讨厌,“讨厌”这两个字在我来说是很亲密的,你不配让我讨厌,你是可恶!”我掉头便走。

我也想不到我会向陈定粱发脾气,也许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他碰巧惹怒了我。

“对不起。”陈定粱拉着我说。

“放手!”我甩开他的手。

我走进电梯里,陈定粱用手挡着电梯门,我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腿一下,陈定粱踉跄退后,电梯门关上。

我在电梯里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真的很挂念森。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为什么他是别人的丈夫?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被陈定粱这种男人试探?他是什么人?失去了森,我就变得毫不矜贵吗?可是,无论我多么挂念森,我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不可以,我不可以,我这么艰难才从他手上逃脱,我不能回去。

我走出电梯,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条行人天桥。

“周蕊!”陈定粱竟然追来。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过,他越叫我越走。

“对不起!”陈定粱追上来说。

“不关你的事!”我说。

他把那件用纸袋包裹着的裙子交给我说:“你忘了带这个。”

我接过裙子之后匆匆走上一辆计程车。

见过陈定粱,我更爱森。

回到家里,我泡了一个热水浴。这个时候,有人拍门,是郭笋。

“这么晚,你还没有走吗?刚才蛋糕店关上门,我以为你走了,进来坐。”我说。

“你说有好消息的话要告诉你。”郭笋笑着说。

我听到“好消息”这三个字,一点心情也没有,唯有强颜欢笑。

“我不是说有一个朋友请我去旧生会的舞会吗?我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人。”

“是什么人?”

“是开粥店的。”

“那跟你一样,都是卖吃的呀!”

“所以我们很投契,他的粥店在铜锣湾,是一间很雅致的粥店。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吃粥。”

“好呀。”

“你这层楼要卖吗?”郭笋问我,“我在地产公司看到这层楼放盘的资料。”

“是的。”

“你要搬到别处?是不是要结婚?”

我摇头。

“你没事吧?”郭笋体贴地拍拍我的肩膊。

“没事。”

“有没有人来看过楼?”她问我。

“经纪约过几次,我没有空。”

“我很喜欢这层楼,不如卖给我好吗?”

“你想买楼吗?”

“我刚想在蛋糕店附近找一层楼,与其卖给别人,倒不如卖给我,你可以省回佣金。”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我本来是想把这层楼卖掉的,但突然有一个人说要买,我却迟疑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郭笋指着墙上那幅森砌的雪堡的天空。

“这是雪堡的一间餐厅。”

“很漂亮,我也想在这间餐厅里卖我做的蛋糕。”郭笋细意欣赏那幅砌图。

“这间餐厅的存在可能只是一个幻象。”我说。

“但看来是真实的。”郭笋说。

“真实的东西有时候也太遥远了。”我说。

我为卖不卖这层楼而挣扎了多天。

这一天,徐玉和游颍买了外卖来陪我。

“这间屋要卖掉真是可惜。”徐玉说。

“蛋糕店的老板娘肯买,你为什么又迟疑?”游颍问我。

“她根本舍不得把这间屋卖掉。”徐玉抢着说。

是的,我舍不得。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卖。”徐玉说,“留作纪念也是好的,这里有唐文森的气息嘛!”

是的,我仍然能嗅到森的气息和我们在床上缠绵的气味。

“她就是想忘掉他。卖还是不卖,你要决定。现在不卖,迟些楼价跌了,就卖不到理想价钱。”游颍说。

“我知道了。”

“现在你可以考虑陈定粱吧?”徐玉说。

“讨厌的东西。”我说。

“宇无过等着他设计封面,你快跟他说。”徐玉催促我。

“我明天找他。”我说。

“现在传呼他嘛!宇无过的书赶着出版呢!”徐玉把电话放在我手上。

为了徐玉,我硬着头皮传呼陈定粱,他很快覆机,我把听筒交给徐玉,由徐玉跟他谈。

“怎么样?”我问徐玉。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徐玉放下听筒。

“你跟他说不就行了吗?他怎么说?”

“他要跟宇无过见面,我们约好明天吃午饭,你也来吧。”

“不。”我不想跟陈定粱见面。

“好漂亮的裙子!”游颍在我睡房的床上发现陈定粱做给我的裙子。

“是在哪里买的?”她问我。

“他是不是已经疯狂的爱上你?”徐玉问我。

陈定粱当然不是疯狂的爱上我,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男人疯狂的爱上我。即使是跟森一起的日子,我也不认为他是疯狂的爱着我,或许他曾一度疯狂,但还是不够疯狂,如果他疯狂,就会为我而离婚,他终究是清醒的。和森相比,陈定粱就不算什么了。

我没有跟徐玉和宇无过吃饭,徐玉饭后来内衣店找我。

“他和宇无过谈得很投契呢,而且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一星期后就可以做好。”徐玉说。

“他真的不收钱?”我问徐玉。

“他敢收钱吗?”徐玉得意洋洋地说,“他问起你呢!”

“是吗?既然他肯为你设计封面,也就不用我跟他见面了。”

“他也不是那么讨厌,外型又不错,说真的,不比你的唐文森差呀!”徐玉说。

“那你爱他吧!”

“他虽然不比唐文森差,可是比不上宇无过呀!”徐玉骄傲地说。

“我不怪你,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是最好的。”我说。

一个星期之后,陈定粱完成了封面,交给宇无过,徐玉拿来给我看,书名叫《杀人蜜蜂》,封面是一只手绘的蜜蜂,是陈定粱亲手画的,画得很漂亮,有一种惊栗感。

“陈定粱蛮有才气呢。”徐玉说,“这本书对宇无过很重要的,如果畅销的话,以后不愁没有人替他出书。”

“会畅销的。”我说。

“谢谢你。”徐玉好象很感动,“卖还是不卖,决定了没有?”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离开了男人,女人便要自己决定许多事。

我到蛋糕店找郭笋,她正准备关店。

“你对我那间屋真的有兴趣吗?”我问她。

“我是很喜欢,但你不想卖的话,绝对不用勉强。我以前也卖过屋,那是我婚后跟丈夫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卖的时候也很舍不得。那间屋在郊外,有些地方曾经出现白蚁,但到我搬走的前一晚,我竟然努力去找出那个白蚁巢,看着它们蠕动。我本来是十分讨厌屋里的白蚁的,要走的时候,却爱上它们。我很明白要放弃一间屋的心情。”郭笋温柔地说。

“说穿了,白蚁和爱情一样,都是侵蚀性极强的东西。”我苦笑。

楼宇买卖的手续,我找常大海替我办,除了律师楼的开支和厘印费之外,大海没有收费。我请大海和游颍吃饭报答他们。

“找到房子没有?”游颍问我。

“还没有。”我说,“在这里附近的,不是租金太贵,便是面积太大。”

“我知道中环附近有些单位面积只有二百多尺,租金不太贵,一个人住还可以。”大海说。

“你替周蕊问一问。”游颍跟他说。

大海真的替我找到了一个单位。

这栋大厦位于中区电动行人天桥旁边,我租的单位在二楼,其中一扇窗刚好对着行人天桥的头一段,距离只有十多尺,站在窗前,不但看到人来人往,仿佛还听到电动楼梯底下的摩托声。

“这里对着行人天桥,很吵呢!况且又得经常拉上窗帘。”陪我看屋子的游颍说。

“所以租金也比这栋大厦同类的单位便宜。”女房东说。

“我就租下这个单位。”我说。

“你不嫌太吵吗?”游颍问我。

“关上窗子不就行了吗?况且这条行人天桥也有休息的时候。”

我跟女房东到地产公司办好手续后,和游颍到附近的一间快餐店吃饭。

“我以为你不会考虑那个单位。”游颍说。

“租金便宜嘛!自力更生,就要知悭识俭。”我说。

“你做人就是坏在太有良心,你根本不用卖掉那层楼。”

“我不想在森身上得到任何利益。”我说。

“要我和大海帮忙搬屋吗?”游颍问我。

“只是相隔几条街,真不知道怎样搬。”

“律师楼有一辆客货车可以用。”游颍想起来。

“谢谢你。”我衷心地说。

“别说客套话嘛!没有爱情的时候,友情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失恋,我会搬进来住的啊!所以现在要帮忙。”

“你跟大海没事吧?”我奇怪她为什么又提到失恋。

“没有进步,算不算退步?”

“感情当然是不进则退的。”我说。

“大海又再在做爱时睡着了,况且我们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似乎大家都提不起兴趣。”

“那些性感的内衣不管用了吗?”

游颍苦笑:“性感的内衣只能带来一点冲击,新鲜感失去了,也就没有什么作用。”

“我最怀念的是我和森最后一次做爱,那一次,大家都很开心,在分手前能够有一次愉快的性爱,那是最甜蜜的回忆。”我说。

“是啊!总好过分手时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做爱。”

“有几次跟森做爱的场面我是到现在还记得的。”我回忆说。

“是吗?有多少次?”游颍笑着问我。

“就是好几次嘛!”我脸红。

“我也有好几次,有时想想也很无奈,我和大海最开心的那几次都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也曾问过森,长时间跟同一个女人做爱,会不会闷。”

“他怎么说?”

“他说不会。”

“我从前以为女人是没有性需要的,二十出头时,做爱只是为了满足男人,到了三十岁,才发现原来我也有需要的。”

“你猜男人怀念女人时会不会想起跟她的一次性爱呢?”我问游颍。

“我也不知道。”

“男人会不会比较进取,他们希望一次比一次进步,所以最好的一次应该还没有出现。”我说。

“那真要找一个男人来问一问。”游颍掩着嘴笑。

跟游颍分手后,我回到家里,飞奔到我的床上,用身体紧贴着床单,我真怀念我和森的最后一次,可惜新屋太小了,我不能带走这张床。

搬屋前的一夜,我收拾东西,大部分家私都不能带走。床不能带走,我把床单和棉被带走,棉被是在秋凉时森买给我的。我把那幅“雪堡的天空”从墙上拆下来,用报纸包裹好。

有人来拍门,是郭笋。

“需要我帮忙吗?”

“我要带走的东西只有很少。”我说。

“我很喜欢这里的布置,大概不会改动的了。”郭笋说,“你有新的电话号码吗?”

“我很晚才去申请,新屋那边到现在还没有电话号码。”

“听说现在即使搬了屋也可以沿用旧的电话号码。”

“我想重新开始嘛!”我笑说。

“你跟你的粥店东主进展如何?”我关心她。

“明天我们一起去大屿山吃素。上了年纪的人只能有这种拍拖节目,不过我们打算迟些一起去学交际舞。”

“他会搬进来住吗?”

“怎么会呢?这是我自己的天地。”

“你跟他还没有?”我向郭笋打听她跟粥店东主的关系。

“人是越老越矜持啊!况且我还是不敢,之前的一个男人在看到我的裸体后便跑掉了。”郭笋尴尬地说。

“跑掉?”我吓了一跳。

“也许我的容貌保养得好,令他误会了,以为我的身材也保养得一样好。”郭笋笑着说。

“他真的立即就掉头跑?”我想象那个场面实在太滑稽了。

“不,他只是悄悄弄响传呼机,说有人传呼他,匆匆跑掉而已。”

“真是差劲!”

“他可能想象我有一双高耸的乳房,所以发现真相后很恐惧吧。”

“你不是你自己说得那么差的。”我安慰郭笋。

“想想那天也真是很滑稽的。”郭笋掩着嘴巴大笑。

“这一位粥店东主要是再敢跑掉,你就宰了他!”我跟郭笋说笑。

“好呀!宰了他,用来煲及第粥。”

“你跟唐先生吵架了?”郭笋问我。

“不是吵架那么简单。”郭笋提起森,又令我很难过。

“我看得出他是好男人,你们那么恩爱,我还以为你会和他结婚呢!”

一个会让男人在重要关头跑掉的女人的观察也不是太可信的。郭笋看错了,森是不会跟我结婚的。

郭笋见我不肯多说,也不再问。

“你连沙发、床、冰箱都留给我,我不用买了,这个冰箱还是新的呢!”郭笋顺手打开厨房里的冰箱。

“咦,这个生日蛋糕你还没有吃吗?”郭笋在冰箱里发现了那个森特意叫她为我做的玫瑰花蛋糕。那个蛋糕已经象石头一样坚硬。

星期天早上,游颍、常大海、徐玉、宇无过来替我搬屋。

我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抽屉,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走到床前,再一次不能自己地倒在床上,我为什么竟然舍得卖掉森送给我的屋?就为了那一点清白和自尊?这里曾是森送给我的一份爱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带走,能带走的,只是我脖子上的蝎子项链。我伏在床上哭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徐玉走到床边。

我抹干眼泪。

游颍倚在房门说:“这里已经卖了给别人,不舍得也要走。”

她永远是最冷静的一个。

“早知那样不舍得就不要分手。”徐玉说,“他们在楼下等我们。”

我从床上起来,“走吧!”

“慢着——”我想起还有一件事。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把那个坚硬的生日蛋糕拿出来。

“你买了蛋糕吗?我肚子正饿。”徐玉说。

“不能吃的。”我说。

新屋里有一张两尺半乘六尺的床,因为是贴着墙而造的,为了迁就墙角一个凹位,床角也造成一个凹位,可惜手工很差,那个凹位和床之间有一条缝隙。我拿出森买的床单,铺在床上。床太小而床单太大,要重叠一次。

“电话呢?为什么没有电话?”游颍问我。

“明天才有人来安装。”

“我的无线电话没有带在身边。”游颍说。

“不用了。”我说。

“大海,你把你的无线电话暂时借给周蕊。”游颍跟大海说。

“不用了!”我不好意思征用常大海的电话,况且他也似乎有点愕然。

“怕什么!”游颍把常大海的电话放在桌子上,“你第一天搬进来,人地生疏嘛,有事要求救怎么办?况且只是一天。”

“你暂时拿去用吧!”大海说。

朋友始终还是要离去的,我一个人,实在寂静得可怕。午夜十二时,常大海的无线电话响起。

“喂——”我接电话。

“喂,请问常大海在吗?”一把很动听的女声问我。

“他不在。”我说。

“这不是他的手提电话吗?”

“这是他的手提电话,可是他不在这里。”我在怀疑这个女人是什么人。

“哦——”女人有点儿失望。

“你是谁?”我问她。

“我是他的朋友。”女人轻快地回答。

“我可以转告他。”我说。

“不用了。”女人挂了线。

这个女人的声音很甜腻,好象在哪里听过似的,她到底是什么人?她跟常大海有什么关系?游颍认识她吗?她会不会是常大海的秘密情人?

我把“雪堡的天空”拿出来,放在睡房的一扇窗前面,这个风景无论如何比无敌天桥景美好。

常大海的电话在清晨又再响起。

“喂?”我接电话。

电话挂了线,会不会又是那个女人?

我在中午时把电话拿上律师楼交给常大海,游颍出去吃饭了。

“昨天晚上睡得惯吗?”常大海问我。

“还不错。”

“没有人打这个电话找我吧?”

“有一个女人。”我说。

“哦。”常大海有点尴尬,“她有说是谁吗?”

我摇头。

“可能是客人吧。最近有个客人很麻烦,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找我一次。”

我觉得他不太象在说真话。

游颍刚好午饭回来。

“周蕊,你来了?用不着那么快把电话还给我。”

“今天上午已经驳通电话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写下电话号码给她。

游颍向我眨眨眼,示意我望望刚刚进入公司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来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吧,穿着一件白色透视的丝质恤衫,及膝裙,她的胸部很丰满,她就是游颍说的那个三十六C的奥莉花胡。她正在跟一位秘书说话。

“我送你出去。”游颍不想在大海面前跟我谈论那个女人。

在电梯大堂,她才肉紧地捉着我的手说:“很夸张是吧?”

“比徐玉还厉害。”

“她特别爱亲近大海,讨厌!”

我刚才听到这个女人说话,她的声音不太象昨天晚上打电话找常大海的女人。

“你现在去哪里?”游颍问我。

我打开皮包,让游颍看看我开的一张支票。

“把钱还给唐文森。”我说。

“二百八十万啊!真是可惜!”游颍好象比我更舍不得这笔钱。

“金钱有时候也只不过是一个数字。”我说。

真的,如果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有钱又有什么用?

“你打算亲手交给他?”游颍问我。

“我拿去邮寄。”我提不起勇气约森见面。

“二百八十万的支票拿去邮寄?不太安全吧?”

“支票是划线的。”

“还是找个人送去比较安全,要不要叫我们公司的信差送去?反正唐文森的办公室就在附近。”

“这……”我犹豫。

游颍走到接待处拿了一个信封。

“你的支票呢?”

我把支票交给她。

“要不要写一张字条给他?”游颍问我。

“支票是我签名的,他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游颍把支票用一张白纸包好,放在信封内,封了口。

“把地址写在上面。”游颍拿了一支笔给我。

我在信封上写上森的名字和公司地址。

一名信差正要出去,游颍把信封交给他说:“送到这个地址,要亲自签收的。”

电梯门打开,那名信差匆匆收下信封,走进电梯里。

“这样安全得多。”游颍说。

我突然觉得后悔。

“我要取回支票!”我急得哭起来。

一部电梯停在顶楼,另一部电梯已下降到五楼,我沿楼梯跑下去。

追出大厦,我发现他背着一个背囊走在几十码外的人群中。

“喂!不要走!”我大声呼喊。

街上的人回头望我,唯独那信差没有回头。我追上去,终于在马路中央扯着他的背囊。

“你干什么?”他问我。

“把我的信还给我。”

“哪封信是你的?”他问我。

我在信差的背囊里找到给森的信。

“是这个。”我说。

游颍追到来。

我抱着信封,好象失而复得,我真的舍不得。

“小姐,你搞什么鬼?你从十五楼跑到地下,累死我了!你不舍得把钱还给唐文森吗?”游颍喘着气说。

“不是不舍得钱,我不舍得放过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机会,这张支票,我应该亲手交给他。”

我把信封放在皮包里,把皮包抱在胸前,走路会内衣店。内衣店关门,安娜和珍妮都走了,我终于提起勇气打电话找森,他在公司里。他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我约他见面,他问我喜欢到哪里,我选了那一间我们常去的法国餐厅。

森准时出现。

“你是不是搬了家?”他坐下来劈头第一句便问我,“你搬到哪里?”

我把支票交给他,“还给你的。”

“我说过我不会要的。”他把支票放在我面前。

“你有没有爱过我?”我问他。

“你还要问?”森惨笑。

“那么请你收下这张支票。”

“我求你不要逼我。”森坚持不肯收。

“如果你有爱过我,你收下这张支票吧,我求你。”我把支票放入他的口袋里。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我点头。

“你什么时候会要一个孩子?”我笑着问他。

“孩子?”

“跟你太太生一个小孩子,那样才象一个家。”我凄然说。

“你以为你走了,我就可以立即回家生个孩子吗?你一直都不明白我。”

“难道你永远不要孩子吗?”

森望着我不说话。

我低下头喝汤,不知怎的,我的蝎子项链突然松脱,掉到那一碗菠菜汤里,汤溅到我的衣服和脸上。

森连忙替我捞起项链。

“汤很烫呢!”我说。

森拿手帕替我抹去脸上的汤。

“我去洗个脸,也顺便把这个洗一洗。”

我拿起项链冲进洗手间。

我冲进洗手间里痛哭,我不能在他面前哭。为什么总是在离别时有难以割断的感情?我真的恨他不肯离婚。

我把蝎子项链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再用一块毛巾抹干,那个扣有点松,所以刚才掉下来,我实在不该戴着这条项链来。

我抹干眼泪,回到座位。

“你没事吧?”森问我。

我摇头。但我岂能瞒得过他呢?哭过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会澄明。

“你衣服上还有污渍。”森说。

“算了吧!”我说,“谁没有在衣服上沾过污渍呢?这几点污渍会让我记得这一顿饭。”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他再一次问我。

“难道你要我等你吗?”我反问他,“根本你从来没有叫过我等你。你肯叫我等,也是有希望的,可是你连叫都没有叫。”

“我希望你离开我以后会快乐。”他失意地说。

“你不要再对我那么好,回家做个好丈夫吧。”我有点儿激动。

这一顿饭,无声无息地吃完。我太理想化,我以为一对曾经深爱对方的男女可以在温柔的烛光下分开。偏是因为曾经深爱,见面时无法潇洒,只有互相再伤害一次。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了。”

“你害怕让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吗?”

“让我送你回家好吗?”我问他。我从来没有送过你回家,你从来不让我接近你住的地方,你住在哪一座、哪一个单位,我也不知道。现在你应该放心让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再担心我会发神经上门找你。

森站在那里犹豫。

“怎么样?还是不批准吗?”

我很气馁,他到现在还不相信我,还以为我是那种会上门找麻烦的女人。

“你怕我会去骚扰你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也知道你的存在,我只是不想你伤心。你把我想得太自私了。”

“那么现在总可以了吧?”我问他。

“好吧。”他终于答应。

我还是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以前有很多次想过要走来这里等他,这一次,终于来了,心里竟有点儿害怕。

“我就住在十二楼A室。”他说。

“我送你上去。”我大着胆子说。

“好。”他似乎知道拦不住我。

我们一同走进电梯,电梯直上十二楼,我的心不由得越跳越急。是我要送他回来的,我却不敢望他。

电梯门打开。

“我就住在这里。”他说。

我的心好象快要裂开,我做也没想到我竟然来到他的巢穴,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巢穴。如果那个女人突然从里面走出来或者从外面回来怎么办?

“我就送到这里。”我胆怯起来,“谢谢你让我送你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森一把拉着我,把我拉到后楼梯。

“不要走。”森抱着我说。

“我可以不走吗?难道你会邀请我进去坐?”

森抱着我的脸吻我。

我全身发软,我竟在他家门外跟他接吻,那个女人就在咫尺之外。我们竟然做出那么疯狂又惊险的事,森一定是疯了。

我真怀念他的吻,以至于无法拒绝。

可是,总是要分手的,他始终要回家。

“不是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吗?”我凄然问他。

森无言。

“我要回家了。”我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你知道也没有用。”

“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这里。”

“我不是说过不想知道的吗?快回去吧!我不想看到有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我走到大堂按电梯掣。

电梯门打开。

“再见。”我向森挥手。

他颓然站在电梯外,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给一个女人打败,败得那样惨烈。

电梯门缓缓关上,我在缝隙中看他最后一眼,跟他回家的女人永远不会是我。

我坐上计程车,抬头数到第十二层楼,那一户有灯光,但不知道是不是森住的单位。在回家之前,他必然已经抹去唇上的我的唇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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