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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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颂恩拉着行李箱,从机场铁路站匆匆走出来,钻上一辆计程车,跟司机说:“请你快点!快点啊!”

司机回过头来问:“你要去哪里?”

“喔——”她这才想起自己没有说出要去的地方,不禁笑了笑,说:“半山奥卑利街。”

她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为了今天晚上这个约会,她特地提早了一天从国回来。计程车在奥卑利街一家意大利餐厅外面停下来,孟颂恩下了车,拉着行李进去。她把行李箱放在楼下,双手搓揉了几下,排拍两边脸颊,才走上了楼梯。

同学们围坐在厂餐桌旁边,已经开始上前菜了。叶念青站起来,说:“颂恩,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呢!”

她看着叶念菁,几乎傻了眼。

“你瘦了很多啊!”她说。

坐在叶念菁身旁的柯纯扮会个鬼脸,说:“今天晚上,你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

孟颂恩看了看,发觉少了一个人。

“徐可穗呢?她没来吗?”她带着失望的神情问。

“谁找我?”徐可穗从洗手间出来。

隔着一张长餐桌的距离,隔了数不清的年月,她们互相打量着。

今天晚上,徐可穗戴着一顶灰兔色的羊毛兜帽,紧紧地罩着头,脖子和下巴,身上穿着一袭宽松的黑色裙子,底下套了条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尖头平底靴子。

孟颂恩穿了一件大V领黑色毛衣,一条小阔脚牛仔裤。

“你的头发为什么乱得像鸡窝?”徐可穗皱着鼻子说。

“是吗?”孟颂恩从墙上的反影中看到自己的头发,果然是乱糟糟的。她本来就不满意这个前阵子去烫的短曲发,今天外面大风,没想到就给吹成这个样子。

“你干吗戴这么奇怪的帽子?”她问徐可穗。

徐可穗摸摸自己的头,问:“漂亮吗?像不像圣女贞德?”

“圣女贞德倒不像,像银行劫匪多一点。”

徐可穗咬了咬手指头,说:“你还是一贯的嘴巴不饶人。”

“你也是一贯的喜欢标奇立异。”

“徐可穗常常神龙见不见尾,没想到她这阵子偏偏在香港,反而你取了美国。”叶念菁说。

“是去做一部电影的配乐工作。”孟颂恩边说边坐。

“你在做电影配乐吗?你以前就很想做这一行的。现在不是想成真了吗?”徐可穗坐在她旁边说。

“是啊!你呢?你做什么工作?”

“我想开一家精品店,不过,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不试试?你的品味一向很独特。”

“你也觉得可以?”

“嗯,你蛮适合的。”

“只有你一个人支持我。”她笑了,凑到她耳边说:“今天晚上的甜点是拿破仑饼。”

“真的吗?”她已经许多年没吃过拿破仑饼了。

派对之后,徐可穗手上拎着两个红气球,从餐厅走出来,孟颂恩拉着行李,走在她旁边。

“还是Amigo的拿破仑饼好吃!”徐可穗说。

“就是啊!”

“要我帮你拿吗?”

“不用了。”

“要不要来我家聊天?”

“好啊!反正爸爸妈妈以为我明天才回来。”

“那干脆在我家过夜好了。”徐可穗拿出车匙开门。

孟颂恩把行李箱搬到车上。

“我来帮你。”徐可穗抬着行李箱的另一端,无意中看到行李箱的拉链扣匙个金牌。

“这个?”

“喔,是杀人鲸在国际游泳锦标赛拿的金牌,他送了给我。”

“杀人鲸现在不知怎样呢?”

“你有见过他吗?”

徐可穗摇了摇头:“你呢?”

孟颂恩摇摇头。

“你经常带着这个行李箱出门的吗?”

“嗯。”回答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露了底。那不是等于承认她总是把杀人鲸送的金牌带在身边,带到天涯海角去吗?而其实,她只是一直没有把金牌解下来罢了。

车子驶上山顶一座大宅,这座大宅已经有点苍老了。

佣人来开门,孟颂恩放下行李箱,穿过长长的走廊,仿佛走进了时光隧道。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有多么的震惊。

“我们去游泳好吗?”徐可穗边脱帽子边说。

“我的行李箱里没有游泳衣呢。”

徐可穗笑了笑:“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裸泳。”

徐家的暖水游泳池在地下室,孟颂恩童年时在这里消磨过不少时光。

徐可穗把两个气球绑在池边的躺椅上。

她们脱了衣服,跳进水里。

“你的身材比以前更好呢,真妒忌你!”徐可穗说,“是三十四B吧?”

“对不起,是C。”

“怎么会大了的?是不是已经跟男孩子做过那回事?”

“一直也是C。跟男孩子做过那回事是不会变大的。你给谁骗了?”孟颂恩回首一笑。

“是的,跟男孩子坐,根本不会变大,你看我就知道。”

“你做了?什么时候?”

“先说你的。你跟杀人鲸有没有做过?”

“当然没有。你有吗?”她望着她。

“如果不是因为杀人鲸,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吗?”

“我们现在也不错啊!还可以一起游泳。”徐可穗浮在水面上,微笑着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比爱情悠长的。”

孟颂恩靠在池边,眯着眼,看着头顶那盏射灯晕开的一圈圈亮光,像童年往事一样,已经有点朦胧。许多年前那个晚上,合唱团的联系结束,她走到外面等爸爸来接她,看到徐可穗孤伶伶地蹲在一盏昏黄的街灯下面。徐可穗抬头看了看对面马路的她,又低下头。那天是中秋节,两个人之间的那片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徐可穗加入合唱团的时间,比她们都晚了几年,大家不太数落。徐可穗长得很瘦小,喜欢咬手指,有点高傲,也有点孤僻;但是,你不会注意不到她,她的衣服总是穿得奇奇怪怪的,脸上的表情也比别人多。

爸爸还没有来,她蹲在地上,跟徐可穗成了一条水平线。一个小男孩神气地拉着一只白兔花灯,牵着爸爸的手走过。那个花灯突然翻转了,一下子就整个烧掉,小男孩哇啦哇啦的大哭。徐可穗望过来,对孟颂恩笑了笑,孟颂恩也咧嘴笑了。

“你在等谁?”徐可穗问。

“我爸爸。他可能去了跟人下棋,忘记来接我。你呢?”

“等我爸爸。他大概也忘记了我。”她苦涩地说。

“你妈妈呢?”

“她不在香港。”

这个时候,孟先生匆匆跑来。孟颂恩站起来,叉着腰,说:“你一定又是去了下棋,忘了我!”

孟先生兴奋地说:“我刚刚把王叔叔杀个片甲不留!”

“哼!讨厌啊!”

“对不起!求你别告诉你妈妈!”

“不说才怪!”

正要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到徐可穗落寞地蹲着。

“你要不要先来我家?”她问。

徐可穗抬起头,感激地朝她微笑。

那夜,她们同睡一张床,看着同样的月光。徐可穗的爸爸终究没有出现。

第二天早上,当她醒来的时候,徐可穗正在跟孟先生下棋。

“我在教她围棋。”孟先生说。

“人家根本不会下棋。”孟颂恩说。

“学了就会。”

徐可穗皱着眉看孟先生下棋。

“可穗,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吃完午饭才回去吧。”孟太太说。

“我吃了晚饭才走也没有关系。”徐可穗老实不客气地说。

那天晚上,她在孟颂恩狭小的家里多留了一夜。

临睡之前,徐可穗说:“你妈妈做的番茄煮红衫鱼很好吃。”

“你喜欢的话,可以常常来吃。”她说。

那天之后,徐可穗常常来。一天,孟颂恩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爸爸坐在棋盘旁边,满头大汗,徐可穗咬着手指轻轻松松的在看电视。

“爸爸,什么事?”她问。

“没可能的!”孟先生苦恼的说。

“可穗赢了他,人家跟他学习围棋才三个月。”孟太太从厨房探头出来说。

爸爸的围棋技术一向不错。那一次,她见识到徐可穗的厉害。她东西学得很快,可惜凡事只有三分钟热度。她从没见过她温习,但她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

那天,合唱团练习完毕,她问徐可穗:“你今天要不要来我家?”

徐可穗摇了摇头:“今天我妈妈回来,你要不要来我家?”

“好啊!”

计程车在山顶一座砖红色的古堡前面停下来。

“到了。”徐可穗说。

“你就住在这里?”她不敢置。这是童话里才有的古堡。

佣人来开门,她跟着徐可穗走进屋里去。这是一座三层高的大宅,地上铺了大理石,装潢瑰丽,是那种她在电视里才会看到的、极有品味的豪宅。她不明白,徐可穗为什么宁可窝在她那狭小的家里。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长裙、跽着高跟鞋,拿着一个咖啡色盒子,头发蓬松的女人从楼梯上面“踢踢哒哒”的走下来,搂着徐可穗,亲了又亲,说:“妈咪回来啦!你好吗?”

徐可穗看来没有太兴奋的样子。

“妈妈,你的头发为什么乱得像鸡窝?”徐可穗咬着手指说。

她妈妈摸摸头发,说:“喔!我刚才睡着了。”

“这是我的好朋友孟颂恩”

“你好!”她妈妈亲切地抱了抱她。

她不就是蜚声国际的小提琴家沈凯旋吗?她在杂志上见过她,没想到她就是徐可穗的妈妈。

“我买了巧克力给你,是LaMaisonDuChocolat的巧克力呢!”沈凯旋把手上那个咖啡色盒子放在徐可穗怀里。

徐可穗坐在楼梯级上,打开盒子,发觉盒子里只有两颗松露巧克力。

“为什么只剩下两颗,其他的呢?”徐可穗问。

“我在飞机上忍不住吃了!太好吃啦!”沈凯旋吐吐舌头。

徐可穗噘着嘴,把一颗肥滋滋的巧克力往孟颂恩嘴里塞。

“但我差人去买了Amigo的拿破仑饼回来,那滋味不会比巧克力差啊!我很久没吃过了。”沈凯旋露出馋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位鼎鼎大名的小提琴家。

“你想去游泳吗?”徐可穗没理妈妈,放下巧克力的盒子,问孟颂恩。

“我没带游泳衣。”

“大家都是女孩子,不用穿啦!”沈凯旋说。

徐可穗带着她来到地下室。那个仿古罗马浴池建筑的游泳池,华美得把她吓了一跳。

徐可穗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

“为什么你从没有告诉我你妈妈是沈凯旋?”孟颂恩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这有什么特别?她又不会煮番茄红衫鱼。我宁愿和你交换。”

“你爸爸呢?”她跳进水里。

“他们离婚了。”徐可穗使劲地游了一段,站起来,靠在池边。

“你妈妈蛮可爱的。”

“她太神经质了!不适合当妈妈。”徐可穗老成地说。

佣人送来了两片拿破仑饼,她们靠着池边吃饼。那是她头一次吃到拿破仑饼,松化的酥皮和海绵蛋糕配合得天衣无缝,是一辈子难忘的滋味。就在这个时候,一头黑色混种卷毛小狗走来地下室。

“小吉,来这里。”

小狗走到池边,可怜巴巴地伸出舌头,徐可穗用手指喂它吃拿破仑饼。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徐可穗宁愿和她交换。

徐可穗吻了吻吉吉,回头问孟颂恩:“你试过接吻吗?”

“跟小狗?”

“跟人。”

孟颂恩摇了摇头:“在电影上见过。”

“想不想试试看?”

“我和你?”

徐可穗咬了咬手指,点头。

“是不是要合上眼睛?”她问。

徐可穗想了想,说:“随你喜欢。”

她们一手攀住池边,向对方的身体移近了一点。

孟颂恩合上眼睛、伸长了嘴巴。徐可穗也闭上眼睛,把自己的嘴印在孟颂恩的嘴上,两个人紧张得不停吸气。吉吉突然汪汪叫,她们惶恐地张开眼睛,发现游泳池里没有人,这才噗哧一笑。

“跟有胡须的人接吻,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呢?”徐可穗抱着吉吉说。

“这一天总会来临的。”

“也许我没人爱。我不漂亮。”

“你这么聪明,怎会没人爱?”

“聪明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我像你这么聪明便好了。”

“万一我们爱上同一个人,怎么办?”

“不会吧?”

“万一我们都没人爱呢?”

“那我们就互相照顾一辈子好了。”她朝徐可穗微笑。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她们跟着合唱团的客席指挥郭景明去看游泳比赛。郭景明的弟弟就是香港著名泳将郭志人,他有一个外号,叫“杀人鲸”。

杀人鲸出场了,只得十四岁的他,已经长到一米七,挺拔俊朗。徐可穗力竭声嘶地为杀人鲸打气。孟颂恩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大喊加油。

杀人鲸赢得漂漂亮亮。经过观众席的时候,他回头一笑,视线刚好落在孟颂恩身上。孟颂恩的心脏缩了一下,痴痴地望着他。徐可穗落寞地咬着手指。

“郭指挥,下星期来我家开派对好吗?”徐可穗忽然跟郭景明说,“可不可以也请郭志人来,让他给我们上一课,示范正确泳姿?我身子弱,妈妈要我多点游泳。”

“对呀!我的自由式总是游得不好。”孟颂恩附和着说。

那天,在徐家的游泳池旁边,合唱团里的男孩和女孩雀跃地等着上郭志人的课。郭志人穿着比基尼游泳裤出来,站在池边,说:“人都到齐了吗?”

徐可穗含羞答答地点头。她穿了一袭黑色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短袖BettyBoop图案棉衣,好掩饰平坦的身材。

“还有我!”孟颂恩这时跑进来。她穿了一袭黑色比基尼游泳衣,美好的身材表露无遗,看得杀人鲸张大了嘴巴。

两个人在浴室一起洗澡的时候,徐可穗问孟颂恩:“你的游泳衣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我没见过?”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说:“昨天买的。”

“我刚才跟杀人鲸说好了,他以后每星期来教我游泳。”徐可穗说。

“为什么?”她诧异地问。

“他一向也有当兼职教练的,我给他最优厚的学费,他便不用再教其他人。”

“你这不是以本伤人吗?”她悻悻地说。

“你也可以一起学的。”

“我才不要!我付不起钱!”她拿了毛巾气冲冲地走出去。

那天之后,杀人鲸每个星期跟徐可穗在地下室单独共处,他也每个星期跟孟颂恩出去。

终于有一天,孟颂恩按奈不住问杀人鲸:“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杀人鲸结结巴巴地说:“她聪明,你漂亮。”

“但你只可以喜欢一个!”她生气地说。

“你们很相似。”他憨憨地说。

“我和她一点也不相似!你去找她吧!不要再来找我。”

杀人鲸真的没有再来。她同时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和一个喜欢的人。她真的恨徐可穗,是她把杀人鲸抢走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杀人鲸垂头丧气来找她。

“她说她不喜欢我了。”他哭得死去活来,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像个受伤的小孩。

孟颂恩冲上徐可穗的家,徐可穗正在浴缸里用刮胡刀小心翼翼地刮脚毛。

“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又要抢?”她悻悻地说。

“你说什么?”

“杀人鲸!”

“除了游泳之外,他什么也不懂!”徐可穗用嘲笑的语调说。

“你什么也是三分钟热度的!”

“你喜欢的话,可以拿去。”

孟颂恩生气地说:“你不要的东西,便施舍给我吗?我才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就为一条杀人鲸绝交吗?”

“你真讨厌!活该你没有一个幸福家庭!”

徐可穗怔怔地望着她,眼睛红了。

她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一点,可是,徐可穗又何曾珍惜过这段友情?

“请你出去!”徐可穗说。

她孤伶伶而又屈辱地离开了那座古堡。

今夜,池边的亮光映照在她们赤裸的身体上。徐可穗游了一段,回头说:“我后天要走了,约了妈妈在佛罗伦斯见面。本来是今天走的,我延后了两天。”

然后,她又问:“跟有胡须的人接吻是什么感觉的?”

孟颂恩笑了笑,说:“那得要看是早上的胡子还是晚上的。”

“有分别吗?”

“早上胡子刚长出来,又短又硬,很不舒服;晚上的胡子长一点,舒服得多。你呢?”

“那要看长短。”

“我没试过长的。”

“短的比较痛,长的温柔,我爱过一个人,他蓄着一把胡子。”

“他很老吗?”

“四十岁,不算老啊!”

“四十岁很老了!”

“四十岁的男人有二十岁男人没有的东西啊!”她说。

这个时候,吉吉走来地下室。

“喔,吉吉,很久没见了。”孟颂恩靠在池边,扬手叫吉吉过来。

“他老了,动作没以前那么灵敏。”徐可穗说。

吉吉摇摇摆摆地走到池边,孟颂恩把他抱在怀里,无意中看到他的狗带上挂着一个金牌。她诧异地望着徐可穗。

“是杀人鲸送给我的,他在亚运会拿的金牌。”徐可穗咬着手指头,怪不好意思地说。

孟颂恩摇摇头,笑了一下:“我始终还是输给呢。”

徐可穗咯咯地笑了,转过身去,痛快地游了一段,回头说:“我们来比赛吧!”

“我是不会输给你的!”孟颂恩插进水里,激起了一重重浪花。

躺椅上的两个气球不知什么时候飘飞到半空,越过昏黄的射灯,总是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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