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张小娴作品集Ctrl+D 收藏本站

第二天,大妈妈把船上的七弦琴手找来。琴手是个天生的阴阳人,名字叫但三,皮肤白里透红,爱穿白衬衫、黑背心、黑色长裤和一双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绑带皮鞋,看上去是个翩翩风度的少年,脸上却永远带着忧郁和痛苦的神情,叫人看了心疼也心软。

但梦三温驯又善良,话很少,肯牺牲吃饭和睡觉的时间来帮船上的歌女练歌。贝贝很疼他,起初总会偷偷在他的饭菜里加入一些她自认为滋补的药材,希望他吃了会变得像个男子汉,结果却害但梦三一天半夜在床上喷了一大滩鼻血,血一直从床上流到床缘,流向地板,流出乐师门的房间,经过船缘流向甲板,然后从那儿缓缓流到河水里,引来一群嗜血的鱼儿张着嘴巴在船头狂跳。一个水手循着血迹找到但梦三的时候,他昏昏沉沉,脸露惨白的微笑,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冥河,全靠柳色青青用药把他救活。

“这是他的天命啊!”大妈妈狠狠地教训了贝贝一顿。

但梦三是个天分极高的孩子,他的七弦琴弹得出神入化,那七条弦线在他手里,不见高山流水,只见明月松间照;不见浩瀚江河,只见杨柳岸,晓风残月;不见少年狂,只见断肠人在天涯。那诗意,那才情,让大妈妈觉得,留他在她的歌舞团里,是太亏待他了。

直到这一天,她发现,惟有蓝月儿的歌声配得上但梦三的七弦琴,也惟有但梦三的七弦琴才配得上蓝月儿的歌声,他俩是美与哀愁的一对形影。

但梦三早已经见识过那把从远处堤岸漂来的歌声了,那些日子,他夜夜在床上啜泣,他恨自己,也怜悯自己,不敢相,竟有一把歌声比他的七弦琴更孤寂。

他没想到蓝月儿比他还要小几岁。她的脸美得像一诗,有着她自己动人的韵律和意境。大妈妈叫他去为蓝月儿伴奏的时候,他高兴得脊骨一阵轻颤,好像那儿也有一根弦线似的。但他尽量不表现出来,蓝月儿站在他身边唱歌的时候,他一直羞涩地低着头,埋首七弦琴里。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她。

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不曾忘记,在船上那个小小的音乐室里,在歌声与琴声之间,在她的微笑与早熟的轻愁之中,他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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