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除夕不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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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程韵,那个男人是不是想偷书,他看来鬼鬼祟祟的。”小哲走到柜台,在我身边小声的说。

小哲是我的助手,从第一天开始便在书店里帮忙。来见工的那天,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眼神有点忧郁,看起来很像一个人,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聘用了他。

我朝小哲说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个男人。他个子高高,架着一副大眼镜,浓密而微曲的头发油腻腻地搭在头上,盖着耳朵,他长得瘦骨伶仃,身上的蓝格子衬衫松垮垮。瘦成这个样子,只消用一根竹竿,便可以把他整个人挑起来,挂在墙壁上。一看他的模样,便想到他是家里堆满了书和过期杂志,半张床也被书占据着,每天跟书睡在一块而不是跟女人睡的书虫。

“他常常来的吗?好像有点面熟。”我说。

“不觉得,但是,我们近来不是常常不见书吗?”

“他看来是个爱书人。”

“所以才会偷书。”小哲悻悻的说。

那个男人突然转过身去,迅速地把手上的一本书藏在怀里,然后匆匆走下楼梯。

小哲连忙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先生,你身上的书还没有付钱!”

那个男人慌张起来,使劲把小哲推倒在地上,没命奔逃。

他跑得很快,我以为他是书呆子,没想到他很能跑,虽然他跑起来很明显是八字脚的。或许是八字脚的缘故,他跌了一跤,给我赶上了,我拉着他衬衫的衣角,喘着气说:

“你还没付钱!”

他坐在地上,脸涨红了,厚厚的眼镜也歪了,那本书从他怀里跌出来。

“你知道我们开书店是很辛苦的吗?你不该不付钱!”我教训他。

“对不起,我不想的。”他说。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控制不了自己。”他说,“可是,只要看过是好书,事后我会回来把买书的钱放在柜台上。”

怪不得近来我经常在柜台上发现一些钱。

“写得不好的书呢?”

“那我会把它毁灭,不让不好的书留在这个世界上。”他慷慨激昂地说。

他似乎是有书的洁癖。

“你没权这样做。”我说。

“我知道。”他用衬衫的衣角抹去眼镜片上的灰尘,忽然之间,我记起他是谁了。

“你是大近视?”

“你是?”他讶异地望着我。

那一年,林方文拿了稿酬,送了一把小提琴给我,为了能够用那把漂亮的小提琴拉一支歌,我到老师那里学小提琴,在那里认识了也是来学小提琴的大近视,他拉得和我一样差劲。

“你是不是跟杨韵乐学过小提琴?”我问。

“喔,是你!”他尴尬地说,“很久没见了。”

是的,那些日子多么遥远。

“你吃一片吧,我们的核桃面包做得很好。”我把面包放在大近视面前,又倒了一杯甘菊茶给他。

“谢谢你。”他骨碌骨碌地把那杯甘菊茶倒进肚子里,一边用衣袖抹汗。

每天下午三点钟,书店会有新鲜出炉的面包售卖,是小哲做的,他从前当过面包学徒,会做很多味的面包。

除了小小的面包厨房之外,我们还有花草茶,人客可以坐到书店的阳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每天下午,面包的香味在空气里飘荡,成为了书店的特色。

“要不要报警?”小哲盯住大近视,然后问我。

大近视尴尬地低下头吃面包。

“不用了。我们原来是朋友。他每次事后也会回来把买书的钱放在柜台,我们不是常常发现有些零钱放在柜台吗?”

“那倒是怪癖!”小哲揶揄他。

“每个人都有一点怪癖吧!”我替大近视解围。

“每次读到写得很差劲的书,我也想把它毁灭,但是不可以啊!我不是你,不是杀书敢死队。既然是朋友,你以后买书要付钱啊!”我说。

“得了!得了!”他扬扬手说。

“到别的书店也是。”

“得了!得了!这家‘面包树’书店是你的吗?”

“嗯。”我点点头。

“开了多久?”

“一年多了。”

“为什么会叫‘面包树’?”他好奇地问。

“是为了记念一个人。”我说。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朋友都叫我大虫。”

“大虫?是不是经常在杂志上写书评的那个大虫?”

“对了!”他得意地微笑。

“你的书评写得很好,我是你的读者。”

我连忙告诉小哲:“原来他便是写书评的那个大虫。”

“是吗?”小哲对他好像有点改观了,他常说大虫的书评很有见地。

“你提过的书,很多人来买。”小哲说。

“是吗?”大虫沾沾自喜。

“你还有学小提琴吗?”我问大虫。

“没有了,我根本没有天分。”

“我记得你说过,是因为对一个朋友的承诺而去学小提琴的。”

“是的。”他带点伤感地回答。顷刻之间,他好像变成一只受了伤的麻雀,瑟缩在那件大衬衫里。

那是一个爱情故事吗?什么女人会爱上大虫?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杜卫平靠在沙发上,一边用一条毛巾抹着刚刚洗过的头发,一边把双脚放在电动按摩机上按摩。

“你回来啦?”他说。

“嗯!累死了!”我踢掉脚上的鞋子,四处找我的拖鞋。

“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拖鞋?好像老是找不到。”

他不知道在哪里找到其中一只,扔过来给我:“因为你总是把拖鞋乱丢。”

“哪里是!”我软瘫在沙发上。

“很累吗?”杜卫平问。

“今天跑了好几百米呢!”

“为什么?”

“追一个旧朋友。我们以前一起学小提琴的。”

“你学过小提琴的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还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微笑着说。

“按摩机你用完了没有?给我用。”我说。

“我才刚刚开始呢!我也很累啊!今天餐厅的生意很好,我忙了一整天。”

“给我用嘛!”我用脚把按摩机拉过来。

他踏着按摩机,说:“不行!你每次都是这样!”

我用力把按摩机勾过来:“给我嘛!”

他不肯放开脚:“是我买的,你自己不是有一部吗?为什么不用?”

“那一部比不上这一部嘛!你用那一部吧!”我踏在他的脚上。

“不行!先到先得!”他踢开我的脚。

我勾开他的脚:“让给我!”

“每人一只脚,怎么样?”他没好气的说。

我笑了:“好吧!”

“我做了日本柚子凉面,你要吃吗?”他问。

我用力地点头。

“放在冰箱里。”他说。

“你去拿。”我说。

“你自己拿。”

“那我不吃了。”我说。

后来,我还是吃了冰箱里的柚子凉面。用新鲜柚子汁做的面条,清甜得像水果,在这样的夜里轻盈了我疲倦的身体。

不知道从哪时开始,我爱上了吃东西。虽然吃得不多,而且总是无法胖起来,但是,看到美食,便会忘记所有愁烦,觉得人生还是有无限的可能。

我的书店里,有很多关于美食的书,每天做面包,也是想让食物的味道包围着自己。将来,我也许要写一本食谱,那是我的励志书。人只要还有食欲,心里便平安了。

杜卫平已经睡了。我站在鱼缸前面,霓虹光管下,漂亮的蓝魔鬼鱼在吃饲料。它们是我从水族馆特别订订回来的。蓝魔鬼鱼原产地是太平洋一带,那是我从未去过却有太多故事的地方。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养鱼。从小到大,我没养过鸟兽虫鱼或一草一木。童年时,看到杜卫平养的一条小黑狗,我甚至骄傲地说:

“我只会养我自己!”

然后,从某天开始,我养了鱼。那是我和海的唯一连系,我深深相,我所爱的那个人,仍然躺在海里。

杜卫平是我的室友。那个时候,我把跑马地的房子卖了,钱用来开书店。书店已经花去我所有的积蓄,我本来以为自己要住在书店里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杜卫平。

“你是程韵吗?”他叫住我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条木板。

杜卫平是我的小学同学,那时候我常常和他打架。他发育得比我迟,四年级的时候,我比他高出半个头,所以我经常欺负他。谁知道过了一个暑假之后,他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但是我继续欺负他。

小时候,我们住得很近。一天黄昏,我在附近碰到他拖着一条胖胖的小黑狗散步。那条小狗刚好翘起一条腿,把尿撒在电灯柱上。杜卫平充满怜爱地告诉我:

“这是我的小狗渡渡。”

“将来,我只会养我自己!”我骄傲地说。

虽然我那样可恶,他却似乎很喜欢跟我一起。

我们曾经在男厕里打架,那一次,给训导主任逮住了,罚我们在烈日当空的操场上站立。

“你将来要做什么?”我问他。

“我想当厨师。”他说。

他家里是开粮油杂货店的,自小已经接触很多做菜的材料,他爸爸的厨艺也非常出色,耳濡目染,他对食物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然后,他问我:“你呢?”

“我要当厨师的老板。”我笑笑说。

“我会自己当老板。”他扬了扬眉毛说。

我望着他,觉得他的样子愈来愈模糊,然后便昏了过去。不是因为不能当他的老板,而是热昏了头。听说,我昏倒之后,是杜卫平把我抱到卫生间的,他给我吓坏了。

那天碰到杜卫平的时候,我们已经许多年没见了,却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童年的日子,遥遥呼唤,重演如昨。年少时候的感情,好像是一辈子的。

“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住?”知道了我的情况之后,他说。

杜卫平的公寓座落在湾仔海傍,朝向西面。这幢公寓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外表有些破旧,因为可以看到日落,所有的破旧都变成一种品味。从他家走路到我的书店,只需要二十分钟。我碰到他的那天,他正在买材料装潢房子。

杜卫平的女朋友是舞蹈员。他买房子,原本是打算和她一起住的。可是,她突然决定去荷兰念书。有两个房间的公寓,只剩下杜卫平一个人。

“她下星期便走了,到时候我来帮你搬家。”杜卫平说。

从前常常被我欺负的小男孩,没想到现在变成我的大哥哥了。

搬家的那天,一个女孩子开一辆小货车载着杜卫平来。

“我便是要去荷兰念书的那个人。”韩漾山爽朗地自我介绍。

韩漾山束起一条马尾,穿着一件横间条背心和紧身牛仔裤,外套搭在腰间,裤子上别了几个徽章,有点不修边幅。这种不修边幅,却又似乎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这样的女孩子,在中学时代,该会是个千方百计在校服上做手脚犯校规,上圣经课时偷偷听麦当娜,跟同学躲在女厕抽烟的少女,任性而不甘平凡。

“他一定要我来,说是要我看看他跟什么女孩子一起住。”韩漾山说。

杜卫平尴尬地笑笑。他是要证明他绝对不会对我有任何幻想吗?

“他大概希望我放心。”开车的时候,韩漾山说。

放心?是指我的人格还是说我没有吸引力?

“其实有什么关系呢?”韩漾山说,“假如你们爱上了对方,也没有人可以阻止。”

我瞅了杜卫平一眼,说:“我才不会爱上他。”

“我也不会。”杜卫平朝我扮了个鬼脸。

车子停在公寓外面,杜卫平走下车,替我拿行李。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韩漾山一边关掉引擎一边问我,然后,她悄悄在我耳边说:“因为他做的菜太好吃了!我最容易爱上三种男人:厨师、摄影师、舞蹈员。摄影师是最好的情人,舞蹈员是最好的性伴侣,厨师是最好的男朋友。”

我大概猜到杜卫平在那方面的表现了。

“你为什么会去荷兰念书?”我问韩漾山。

“我喜欢荷兰,这个国家够坦诚嘛!阿姆斯特丹市内,红灯区和色情商店林立,风化案在罪案的比率中却很低。而且,我觉得自己的学问太少了,我哥哥可是神童呢!他十四岁已经上大学,我却不是神童,真不公平。”

我诧异地望着她:“你哥哥不会是韩星宇吧?”

“你认识他吗?”

“嗯。”我点点头。

“是旧朋友?”她问。

“是的。”

“你刚才的神色看来不像啊!是情人吧?”她甩甩那条马尾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

“为什么?”

“是我不好吧。”我抱歉地说。

“那么,是你抛弃他的吧?”她耸耸肩膀,说:“没想到哥哥这么好也会失恋呢!你还有见他吗?”

我摇了摇头。

或许有一天吧。

韩漾山终于走了。

杜卫平一直闷闷不乐,一天,他买了一堆猪脚、香肠、腊肉、马铃薯、芹菜、葱和荷兰豌豆回来,做了一大锅荷兰豌豆汤,心情才好起来。这个汤,是荷兰水手最爱喝的,从十七世纪开始,便成为荷兰的国菜。

“现在好像和在荷兰的她有了一点连系,仿佛是在某个时空生活在一起。”他一边喝汤一边说。

“我可以在这里养一缸热带鱼吗?”我问。

“你喜欢养鱼的吗?”

“也是跟你一样,在天涯某处跟一个人连系。”我说。

“嗯,我明白的。”他说。

这两年来,我常常在想,世上有没有幸福的离别?

没有苦涩的泪水,也没有遗憾,离去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即将是一场告别。

带着微笑远离,是最幸福的一种离别。所有的不舍,留给等待的那个人。

一天将尽,别离之后,明日我们还会想见吗?

明日,也许是天涯之遥。

杜卫平用肚子回答了想念。我乘着蓝魔鬼鱼,游向思忆的最深处。

从来没有养过鱼的我,并没有想到养鱼是那么困难的。

第一次买回来的两条魔鬼鱼,三天之后便死了。

“可能是鱼缸里的盐分调得不好。”杜卫平说。

再买回来的两条魔鬼鱼,也相继死去。

“不如买一些比较容易养的金鱼吧。”杜卫平劝我。

“不,我就要养这个。”我说。

后来买的蓝魔鬼鱼,也总是活不长。每个夜里,我战战兢兢地呆在鱼缸前面,久久地凝望着缸里的鱼,确定它们是鲜活的,才敢上床睡觉。

可是,昨夜鲜活的鱼,第二天早上却沉睡了。

我啃了很多关于养热带鱼的书,到水族馆去,向养过蓝魔鬼鱼的人讨教,自以为已经有些把握了,可是,正如杜卫平说,有些人有本事养死任何生物。

我有很多理由去放弃,只是,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很容易放弃的人。

后来,我又买了两条蓝魔鬼鱼。他们身上的蓝色,漂亮得像天朗气清的晚空。我夜夜守候直至疲倦,每天早上起来看见它们依然活着,便是最大的快乐。

“这一次应该没问题了。”杜卫平说。

然而,一天晚上,其中一条蓝魔鬼鱼反了肚,我用鱼网去碰它,也没法再把它唤醒。

我爬上床,用一床被子裹着自己,沮丧地呆望着天花板。杜卫平说得对,也许我该养别的鱼。

第二天早上,当我走到鱼缸前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那条反了肚的蓝魔鬼鱼竟然活泼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

“是不是你换了我的鱼?”我问杜卫平。

“我怎可能一夜之间找一条魔鬼鱼回来?听说有些鱼反了肚之后又会奇迹地活过来。”杜卫平说。

我怔怔地看着那条死而复活的蓝魔鬼鱼,它让我知道不该绝望

这一缸鱼,我养到如今。到水族馆去的时候,反而有人向我讨教养蓝魔鬼鱼的心得。我终于明白,所有的心得,都是战战兢兢的历程。当时忐忑,后来谈笑用兵,就像曾经深爱过的人,才明白孤单是一种领悟。

餐厅的入口有轻微的骚动,每个客人都朝那个方向望去,我知道是葛米儿来了。果然是她,她染了一个泥鳅色的短发,发根一撮一撮的竖起,活像一个大海胆。

“漂亮吗?”她坐下来问我。

“我只可以说是勇气可嘉,你一向如此。”我说。

“你的发型太保守了,老早该换一下。”她说。

我笑了笑:“我把创意留给我的书店。”

“来的时候,我想到一个很好的点子!”她说。

“什么点子?”

“下次歌迷会,在你的书店举行,不就可以替书店宣传一下吗?”她兴奋地说。

“拜托你千万别来!你的歌迷会把我小小的书店挤破,你饶了我吧!”我说。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

“当我将来有一家很大的书店,你再来开歌迷会吧。”

“那好吧!杜卫平呢?我想知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杜卫平走过来,看到葛米儿的头发,不禁朝我笑了。

葛米儿风骚地向杜卫平抛抛眉眼,问:“漂亮吗?”

“我们今天正好有海胆义大利面,跟你的发型很配合。”杜卫平说。

“什么嘛!海胆哪有这么漂亮!你跟程韵真是一夥的。对了,可不可以换一张大一点的桌子给我们?”

“我们不是只有两个人吗?”我问。

“不,还有六个人来。”

“六个什么人?”

“当然是男人。”

“你为什么找六个男人来?”

“介绍给你的呀!”

“也不用六个吧?”

杜卫平搭嘴说:“她知道你挑剔。”

“多些选择嘛!我让你先选,然后我才选。怎么样?够朋友吧?”

“当然应该先让我选,我年纪比你大。”

“谈恋爱是很快乐的!我只谈快乐的恋爱。”她一边把面包放进口里一边说。

恋爱对于葛米儿,便像她吃面包一样,只挑她喜欢吃的,只吃她想吃的部分,吃不完的,可以放回篮子里。真想知道,她住的那个岛国,是不是每个人都如此简单快乐?假如真的是,我便放心了。那片地方,是永恒的乐土,就像她从前告诉过我,在斐济,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岸上,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天与海遥遥呼应,在那样的夜里,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月光。

葛米儿说的那六个男人都来了。

S是乐队成员,很积极地跟我讨论乐队里的吸毒问题。

广告导演E告诉我,他前一天用一条狗拍广告,弄得他和那条狗一起口吐白沫。不过,那条狗也真是无话可说,它能够在一副扑克牌里找出两张小丑。

摄影师W向我讨教养蓝魔鬼鱼的心得。

Y是杂志编辑,他告诉我,他每天要读一遍圣修伯里的《小王子》才能够酣睡。

写歌词的C告诉我,他近来常常失眠,Y建议他临睡前看《小王子》,他对Y说:“我的心灵才没那么脆弱!”

K是葛米儿的歌迷。

虽然K是六个人之中长得最帅的,但是,他是葛米儿的歌迷,似乎有点那个。

葛米儿说:“他对我忠心耿耿,要是他对你不好,我可以对付他。”

我跟这六个男人都谈得来,可是,他们似乎全是葛米儿的品味,不是我的。

我喜欢这样的夜晚,享受满桌佳肴,跟新相识的朋友聊天。从前我以为人生最美好的出路是恋爱,现在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些什么。

“六个之中,你喜欢哪一个?”

离开餐厅,一起走路回家的时候,杜卫平问我。

我微笑摇摇头。

自从韩漾山走了之后,他变得落寞了。他省吃俭用,储了旅费到荷兰探过韩漾山一次。去的时候满心欢喜,回来之后,我又被迫喝了两个星期的荷兰豌豆汤,陪他思念远方的情人。

上个月,韩漾山从阿姆斯特丹跑了去巴塞隆那。这样也好,我比较喜欢吃西班牙菜。

“昨天收到她寄来的信,她找到房子了,住在隔壁的是个舞蹈员。”杜卫平说。

“舞蹈员?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是个黑人。”

“黑人?舞蹈员?完了!”我在心中嘀咕。

看见我奇怪的表情,杜卫平问:“什么事?”

“喔,没什么。”我想起韩漾山对舞蹈员的评价,有点替杜卫平担心。

“有想过去找她吗?”我问。

“我走了,谁来收留你?”

“你不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吧?”

“我觉得好像有责任照顾你。”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

“卖掉房子去西班牙找她吧,不用理我。”我说。

“说是照顾你,也许是个藉口。”杜卫平笑笑说,“我不舍得放弃我在这里的工作和朋友,从前我以为当你很爱一个人,你会为她放弃一切。可是,我不想放弃。”

“你可以为爱情放弃很多东西,却不能放弃自己的人生。这不代表不爱她。”我说,“可是,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是很危险的。”

“可能我已经习惯了吧。”他耸耸肩膀微笑。

“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话,跟我说一声便可以了,我会另外找地方。你已经陪我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我说。

“你也陪我度过了最寂寞的日子。”他说。

从前看过一本心理学的书,有一个名词叫做“渡人者”,“渡人者”可能是情人、朋友、或者是心理医生,渡人者陪那个人渡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日子。杜卫平是我的渡人者,只是我没想到,我也是他的渡人者。

人生的过渡,但是百般艰难,一天蓦然回,原来已经飞渡千山。是怎么做得到的呢?却记不起来了。

初夏的一天,我收到朱迪之寄来的信。

黄昏里,我回了一封信给朱迪之。

我躺在床上。这一课,我是病人,蒂姝是医师。我们学的经穴按摩,是中医学里比较浅易的东西。

授课的曹老师是个正经八百的中年男人,他是咏春拳高手,偶尔会技痒,扔下课本,在我们面前表演两招,听说他跟李小龙切磋过呢。

曹老师一边讲课,蒂姝一边替我按摩。

翻到笔记的其中一页,曹老师的声音忽然变小了,尴尬地说:“接着这一个,喔……是壮阳的……你们不用学了。”

蒂姝突然举起手,说:“我想学!”

可怜的我,被当成男人,躺在床上,任由蒂姝按压搓揉我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你刚才有没有反应?”下课的时候,蒂姝问我。

“没有呢!我又不是男人。”我说。

“那么,到底有没有效呢?”她嘀咕。

“应该不会马上有效吧!”我说。

“嗯……要在男人身上试一下才知道。”她喃喃说。

这个时候,郁郁正好走过,蒂姝拉着她说:

“郁郁,我想问你借一条蛇。”

“借蛇?你要蛇干什么?”她吃惊地问。

蒂姝吐了吐舌头:“当然是没牙没毒的,搞出人命怎么办?我明天来你店里拿,可以吗?”

“可以的。”

“明天见!”蒂姝匆匆走了。

“她要蛇来干什么呢?”郁郁问我,然后,她咂起嘴巴说:“会不会……咦……做一些……咦……很变态的事情?”

我笑笑说:“还是不要去想像的好。”

地上全是碎裂的碟子,杜卫平拿着两支藤条,模仿杂技员的凌空转碟子杂技。

“你在干什么?”我问。

“前几天收到漾山的信,她在学杂技呢!”

“所以你也要学?无可救药的痴情狂!”

“等我成功了,你便不会这样说。”

“杂技可以自学的吗?”

“我去你的书店拿了一本《西洋杂技自学入门》。”他瞄瞄那本摊开的桌子上的书,然后说:“可能会学得慢一点,漾山有黑人教她。”

“住在她隔壁的那个?”

“嗯,他以前是杂技员。”

“黑人,舞蹈员,还会耍杂技?完蛋了。”我在心里说。

“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拖鞋?”我问他。

杜卫平收起手上的碟子,不知从哪里把拖鞋踢过来给我。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他没好气地说:“刚才我坐在沙发上,有个东西顶住我的屁股。”

“是吗?对不起。”我把在学校里买的人体穴位图从背包拿出来,说:“我要把它挂起来。”

“你把这个穴位图挂在家里,不是太好吧?”

“为什么?”

“他没穿衣服。”

“既然是穴位图,当然是不穿衣服的,难道要穿法国时装吗?”

“我是说,为什么不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美女?”

“这种穴位图是不会用女人的。”

“但是,这个男人有个器官,不太好看。”

“男人当然有个器官,你没有的吗?我是挂在我的房间里,又不是挂在这里,不会对你有影响的。”

“怎么会没有影响?”

“怎么影响你?”

“你天天对着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很容易会对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扬了扬眉毛说。

“你有人家的身材这么标准吗?”我指着穴位图上的男人说。

“我也不错呀!”

他学着李小龙,呼一口气,提起肩膀和两条手臂,做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

我大笑:“你的胸围比我大不了多少!”

“今天上课学了什么穴位按摩?替我按摩下可以吗?上次治头痛的按摩很行。”他说。

“今天学的不适合你。”

“为什么不适合?”

我望着他,笑了:“总之你用不着。”

“嗯,我明白了,我用不着,你用得着。”

“你明白什么?”

他自作聪明的说:“一定是治疗妇科病的!”

“如果是这样,我不会说不适合你。”我气他。

当天决定和杜卫平一起住的时候,以为只是暂时的,并没有想过日子会是这样。无论多么晚,回到家里,总有一张笑脸在等我。有时候,我们会聊天,直到其中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渡人者”的阶段不免有点苦涩,共同生活却是快乐和充实的。

“你干什么?”杜卫平回来的时候给我吓了一跳。

因为第二天要考试,而我总是记不牢人体的穴位,所以索性把每个穴位的名称写在一张贴纸上,然后贴在自己身上的穴位。

“我在温习穴位。”

“我还以为你用功过度疯了。这样有用吗?”

“前面是没问题的,可是,后面的穴位,自己是看不到的。已经很久没有考过试了,上一次考试,已是大学的毕业试。明天不合格怎么办?”

杜卫平脱掉外套,趴在沙发上,两脚伸直,双手垂在两旁,说:

“来吧!”

“来干什么?”

他回过头来说:“你以为干什么?你把贴纸贴在我身上的穴位,不就可以温习后面吗?”

“我怎么没想到呢?”

“快来贴贴纸吧!”

“可是,你才下班,不累的吗?”

“没关系,我趴着也可以睡觉。”他说。

我把写上穴位的贴纸贴在他身上,转瞬之间,他成了我的人肉穴位图,背脊、头发、脚底和耳朵都是贴纸。

“好了!现在不要随便动。”我拿了他用来练习转碟子的藤条,在他身边踱步,随时一个转身,戳到哪一个穴,便记着那个穴位。

“人的身上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穴位呢?”我埋怨。

“无聊的问题不要问,快用我来温习。”他僵直身子说。

天亮之前,我终于把人体后面的穴位背得滚瓜烂熟。

“行了!”我用藤条戳他的脚底。

他没有反应,原来早已经睡着了。

“今天考得怎样?”第二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杜卫平问我。

“嗯,应该不错吧。”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累。

“你不舒服吗?”

“好像有一点感冒。”他一边擤鼻涕一边说。

“可能是昨天晚上太累了,都是我不好。你趴着,我帮你按摩一下。”我捋衣袖说。

“千万不要!”他连忙退后了两步,“你昨天已经用藤条戳遍我全身每一寸地方,我的前半身没事,可我的后半身已经不遂了。”

“有后半身不遂的吗?”我尴尬地说。

“我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他说。

我冲了一杯紫翼天葵给他喝,可以纾缓感冒。

“好了点没有?”我问。

他笑笑说:“好像打通了全身的经脉,好了一点。”

可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好像比前一天更累,而且有点发冷。我觉得很内疚。

“去看医生吧。”我说。

“看中医还是西医?”她问。

“西医吧,可以快一点好。”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只要再睡一会便没事。”

他爬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

我靠在他卧室的门上,说:

“为什么男人生病的时候宁愿在被窝里呻吟,也不肯乖乖去看医生?”

“因为他们怕打针。”他说。

“来,吃了这碗药。”我把药端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药?”

“是感冒茶,我煎的。”

“苦不苦?”

“不苦。”我说。

他呷了一口,脸也扭曲了。

我哄他:“喝完这碗药,睡一觉便没事。”

他乖乖的把药吞了。

几个小时之后,他从卧室走出来,精神好了一点,说:

“好像没事了!”

“不是跟你说过嘛!”

可是,才一会儿光景,他不停拉肚子,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他从厕所出来,软趴趴的倒在沙发上,问我:“你那碗到底是什么药?”

“只是很普通的的感冒茶。”我嗫嚅着。

“学校的老师有没有教错了你?”

“不是老师教的,是我自己看书的,老师还没有教我们执药。”

“什么?”他几乎昏了过去。

幸好,到了夜晚,他好起来了,我这才松了口气。

“证明我这一帖药是有效的。”我说。

“当然了,所有病毒都泻了出来。”他苦着脸说。

“书上说,这一帖药即使医不好,也绝对不会吃坏人。你说怕打针,所以我才给你煎药。”

“幸好你只是找我来试药,不是练习针灸,多谢你饶我一命。”他有气没力的说。

“嗯,好了,你的命可以说是我检回来的。”我一边说一边躲进自己的卧室。

“以后我不会再随便吃你给我的任何东西!”他在门外说。

星期天的下午,书店外面忽然人声鼎沸。

“好像是有游行示威。”小哲说。

我和小哲、大虫挤到阳台上看热闹。我从没见过这么香艳的游行队伍。庞大的队伍中,几乎全都是女人。那些女人穿红着绿,有的穿热裤,有的穿迷你裙和紧身T恤,每个游行的人也架着太阳眼镜或者用丝巾遮住半张脸,似乎不想让人看到真面目。

“示威的是什么人?”我问。

“是按摩院的按摩女郎。”大虫说。

“按摩女郎为什么要游行呢?”我嘀咕。

当我往下望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对方也刚好抬头看我。那不是蒂姝吗?她架着一副小巧的太阳眼镜。我们四目交投的时候,我有点儿尴尬,她却大方地向我微笑。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蒂姝悄悄跟我说:

“下课之后一起去吃饭好吗?我约了郁郁,上次问她借了一条蛇,还没有答谢她。”

“好的。”我说。

“哪儿的东西好吃?”蒂姝问。

“去我朋友开的餐厅好吗?”我向她推荐“渡渡厨房”。

“是姓杜的杜吗?”她问。

“不,是渡过的渡。”我说。

起初我也以为是杜卫平的“杜杜”,后来才知道是“渡渡”,我以为是记念他儿时养的那条小黑狗渡渡,原来还有别的意思。

渡渡是一种已经绝迹三百年的鸟。渡渡鸟的栖息地在印度洋岛国模里西斯,由于人类不断开垦土地,加上岛上其他动物的侵略,渡渡鸟终于灭绝。

今天,科学家发现在渡渡鸟绝种的同时,岛上一种树也在这三百年间变得稀少。这一切岂是巧合?原来,渡渡鸟是吃这种树上的果子的,果子的残渣透过渡渡鸟的消化系统再排出来,便是种子传播的方法。

后来,科学家找到消化系统跟渡渡鸟很接近的火鸡,让它们吃树上的果子,这种树才得以在岛上再生长。为了记念渡渡鸟,科学家把这种树命名为渡渡树。

跟杜卫平重逢的时候,我们已经各自开了自己的书店和餐厅,只是万万料不到,我的是“面包树”,他的是“渡渡树”,而且在同一条街上,只是隔着五棵大树的距离。

为什么是渡渡?

杜卫平说,渡渡树是浴火凤凰。

“为什么是面包树?”他问。

我说,在那个遥远的岛国上,长满了面包树。

“那家书店是你的吗?”在“渡渡厨房”吃饭的时候,蒂姝问我。

我点了点头。

“很漂亮!”她说。

“书店里的食谱多不多?”郁郁问我。

“我们最齐备的便是食谱,我最喜欢吃。”我说。

“关于甜点制作的呢?”郁郁问。

“也有很多。”

“那我改天要来看看。”她说。

“昨天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是跟按摩院的同事一起参加游行。”蒂姝主动说。

“我看见你们拿着‘欠薪’的示威布条,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我们几家按摩院是属于同一个老板的,那个老板很有钱,偏偏拖欠我们的薪水,听说他的钱都拿去炒卖。”

“这会令你们失业吗?”郁郁问。

蒂姝轻松地说:“我才不怕,我的手艺这么好,不愁没有按摩院请我。来学中医,是想充实自己。我希望将来开一家全香港最大规模的按摩院。”

“那得要很多钱啊。”我说。

“所以我要努力储钱。我每天差不多都是半夜两、三点钟才下班的。”蒂姝说。

“那不是很辛苦吗?”我说。

“因为有了目标,所以怎么辛苦也觉得值得。等我成为中医之后,更可以帮顾客看一些奇难杂症,男科暗病呢。这样的话,客人才会常常来光顾。”蒂姝说。然后,她问郁郁:

“你呢?你为什么来学中医?”

“想多点了解中医的知识,因为我喜欢吃甜品,所以很希望将来可以开一家药膳甜品店,将中药和甜品结合。”郁郁说。

“听起来很吸引啊。”我说。

“跟以前的男朋友一起时,大家都有这个想。那时候虽然还没有钱开甜品店,但是,每逢假期,我们也会到处去看铺位,然后幻想这个铺位已经给我们租下来了,要怎么装潢。”

“你说是以前,即是现在已经没有一起了?”蒂姝问。

“去年底,一个住在郊外的女人报案,说在家里发现一条大蟒蛇。警察通常会找捉蛇专家去捉蛇,我妈妈便是了。那天我陪妈妈一起去。蛇是捉到了,但是,我在那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女人家里,竟然看到我男朋友和她的亲密照片。原来,他背着我有了第三者。”郁郁说。

“那岂不是捉蛇变成了捉奸?”蒂姝大声笑了起来。

“跟他分手之后,我想独力完成自己的梦想。只有梦想最真实。”郁郁说。

郁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蒂姝:

“你上次借蛇,是用来干什么的?”

蒂姝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一个客人提起我有一位家里开蛇店的同学,他说,他一直很想知道给蛇爬在身上是什么滋味的,假如我能够找一条蛇回来给他试试看,他会重重打赏我!结果他真的给了我很多打赏。那条蛇爬在他身上时,他很享受呢!一边呻吟一边尖叫。”

我和郁郁笑得肚子都痛了。

杜卫平这时走过来,问我们:“你们笑什么?”

“笑男人的怪癖!”我说。

我看着我们四个,我有“面包树”,杜卫平有“渡渡厨房”,另外两个人,将来会有“郁郁甜品”和“蒂姝按摩院”,为梦想努力的,并不是只有我,我也并不是孤单零落的。

“我要拍电影了!”葛米儿在书店里向我宣布。

“是什么电影?”小哲问。小哲是葛米儿的忠实歌迷。

“是爱情片。我演一个有第六感的厨师。”葛米儿兴奋地地说。

“这是你第一部电影呢!”我说。

葛米儿翘起大嘴巴说:“真担心呀!”

“担心演得不好?”小哲问。

“我是担心第一次拍电影便拿到影后,以后再没有奋斗目标了!”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部电影是说什么的?”我问。

“我还不知道呀!公司昨天才跟我说,剧本好像还在写,明年开拍,应该是喜剧吧?”

我笑笑说:“谁会找你演悲剧?”

她拉着大虫:“大虫,你看电影和看书最多,可以帮我找一些参考资料吗?第一次当主角,我要努力!”

“当然没问题。有一部《芭比的盛宴》,主角便是女厨师。”大虫说。

葛米儿又捉住小哲说:“小哲,你要教我做面包,说不定电影里要我做面包呢!要演得像,便要真的会做面包。”

我提醒她:“为什么不找杜卫平呢?”

“喔,对!我差点儿忘记有个真的厨师在我身边!杜卫平呢?”

“他在餐厅里。”我说。

“生意很好吧?今天是星期五。”

“才不呢。”我说,“附近新开了一家餐厅,卖的食物跟他们很相近,最近做了很多宣传,抢了不少生意。”

“杜卫平做的菜那么好吃,怎会输给人家呢?”

“对方花了很多钱装潢,地方也大好几倍。”小哲说。

“就是呀!假如有一家大书店开在旁边,我的书店无论如何也会受影响吧?”我说。

葛米儿眼珠子一转,说:“我有办法!”

葛米儿也真是无话可说。有几天晚上,她突然在“渡渡厨房”出现,为客人唱了几支歌。她歌唱得那么好,又有名气,客人惊喜之余,回去之后自然会叫更多朋友来光顾。

杂志跟她做访问,想要知道她喜欢到哪家餐厅吃饭,她便把记者约到“渡渡厨房”,大力推荐那里的招牌菜式:快乐蘑菇和蟹酱义大利面。

快乐蘑菇是在一只新鲜的大蘑菇里填满鸡肝酱和用橄榄油炒过的番茄、芹菜、蒜头,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

蟹酱义大利面是用一只新鲜的螃蟹,把蟹黄取出。以橄榄油炒蒜头和红辣椒,蒜头炒至金黄色后,将切好的螃蟹带壳一起放进去,再淋上白酒去煮。最后加点芹菜,蛤仔汁和橄榄油,洒上盐和胡椒,然后放进已经煮好的宽面。上桌的时候,面条是放在蟹壳里的,每一口面,都充满螃蟹的鲜味。吃这个面,是人间一大幸福。

其中一次杂志的访问,葛米儿站在前面,手里捧着一盘刚刚做好的蟹酱义大利面,竖起大拇指,杜卫平站在后面,俯身收拾桌子。葛米儿本来是要跟杜卫平一起拍照的,杜卫平害羞,只肯用背脊上镜。灯光下,那张照片拍得很美。

那本杂志的读者很多,访问登了出来之后,很多顾客来光顾,有些人甚至是为了老板那个神秘的背影而来的。

有了葛米儿这位宣传大使之后,“渡渡厨房”的生意果然好了起来,杜卫平说要请葛米儿吃饭。

“我打算做一道无花果鹅肝给她尝试。”杜卫平告诉我。

“她不吃鹅的,不吃鹅的任何部分。”我说。

“为什么?”

我笑笑说:“她养过一只会唱歌的鹅,名叫莫扎特,给她男朋友吃了。”

那天晚上,杜卫平做了樱桃酱烤乳鸽、波尔多红酒香菇小母鸡、羊肉千层酥、鱼子酱义大利面和青苹果奶油烘饼配青苹果冰淇淋。我和葛米儿吃得滋滋有味。有那么一刻,我无法否认活着是一种幸福。

“谢谢你的帮忙。”杜卫平跟葛米儿说。

葛米儿一边吃青苹果冰淇淋一边说:

“不用客气,你是程韵的好朋友嘛!当天全靠你收留她。”

“说的也是。”杜卫平点了点头。

“本来呢,是你收留我,后来却是我收留你。”我说。

“怎么会是你收留我?明明是你搬进来的。”

“你收留一个没有地方住的女人,我可是收留一个女朋友不在身边的孤单男人。”我说,“我用友情的温暖收留你。”

“你跟我一起住,总能吃到最美味的东西,我用食物的温暖收留你。”

“你生病的时候是谁给你煎药的?我用爱心的温暖收留你。”

“你是说那碗几乎毒死我的药?是谁经常帮你找拖鞋的?我用家的温暖来收留你。”

葛米儿忽然说:“总之你们互相收留!”

我和杜卫平相对微笑。

把碟子里的冰淇淋吃光之后,葛米儿站起来说:“让我来为大家唱歌。”

她走到客人中间,忘情地清唱起来。

我以为两个女人只要曾经爱上同一个男人,便一生都会互相比较和妒忌,我和葛米儿却竟然能够成为朋友。也许,因为我们爱的那个人已经永远离开了,留在世上的两个女人,变成互相依存,甚至分享着一些湮远的回忆,没有比这更复杂而又单纯的友情了。

“可惜!可惜!太可惜!”我故意在杜卫平面前说。

“什么事?”他抬起头问我。他正在写“渡渡厨房”的秋季菜单。

我扬扬手上的书,说:

“这个菜看来很好吃呢!但是,很难做啊!”

“是什么菜?”

“鱼香茄子。”

“鱼香茄子有什么难?”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是《红楼梦》里的鱼香茄子呢!书上说,要把茄子的皮和瓤子去尽,只要净肉,切成头发一样的细丝,晒干了,然后用老母鸡熬的汤把茄子蒸熟,再九蒸九晒……”

他听得头大如斗。

我说:“很复杂吧?所以呢,我看你是不会做的了。”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通常过了几天,杜卫平便会端出我说过的菜,然后,轻轻松松地问我:

“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菜?”

西餐是难不倒他的,所以,我会说中国菜,尤其是书上写的那些。我的激将法每次都很管用,我想吃什么,几乎都可以吃到。中国文学里的菜式,我已吃过很多了。跟厨子住在一起,果然是幸福的。有时候,我也会有点内疚,骗他做菜给我吃,不就像我小时候欺负他那样吗?但他也好像乐于被我欺负。他的确是用食物的温暖收留了我。

星期天,杜卫平起了个大清早,准备出门。

“这么早便出去?”我问。

“嗯。”他匆匆提着一个小包包出去了。

“渡渡厨房”逢星期天上午是休息的,杜卫平这阵子却很不寻常地每个星期天都出去,而且,他近来问我要了很多爱情小说,我却从来没见他看。难道他认识了别的女孩子,爱情小说也是送给那个女孩子的?

曾经有一天,我试探他:

“你会背着漾山爱上其他女孩子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一副认为我太不了解他的样子。

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帮我更换鱼缸的水的时候,我问他:

“你认为爱情什么时候最美好?”

“开始的时候。”他说。

“是的,患得患失的时候最甜蜜。”我说。

“点菜的时候,尽叫前菜,没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你,很多爱苗条的女孩子在我的餐厅里也是这样,点很多前菜,不吃主菜。这种吃饭的方式,甚至成为潮流。”他说。

“你也想跟潮流吗?”

“这样也不错,可以尝到不同的口味,又不会吃得太多。”他鬼马地说。

碰上下雨的星期天,杜卫平依然大清早提着一个小包包出去,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即使前一天下班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星期天的早上,他还是惺惺忪忪的爬起床,换了衣服匆匆出去。

一个星期天,杜卫平又是大清早起来,提着一个小包包出去。

“我出去了。”他说。

“嗯。”我假装喂鱼。

他出去之后,我抓起早已放在一旁的背包跟踪他。

杜卫平走进地下铁站,登上一列开往九龙的列车。

清晨的车厢,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乘客,我带了一本书做掩护,跟他隔着一段距离。他全程都在专心看书:彼得·梅尔的《山居岁月》。假如他偶尔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女人也在看《山居岁月》,他一定会注意起来吧?我惟有把书收到背包里,把背包抱在胸前,头埋在背包后面。

列车停定,杜卫平走出月台,在车站的小吃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从地下铁站出来,他登上了一辆计程车,我也跳上了后面的一辆车。

车子向西贡方向驶去,走了一段山路,在一座监狱前面停下。监狱外面已经聚集一堆人,有老人家,也有年轻人和小孩子,每个人也拿着大包小包,有秩序地排成一个队伍。杜卫平下了车,跟在那条队伍后面。

他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喝了一口矿泉水,一边抹汗一边东张西望,我躲在一棵树后面,不让他发现。

这个时候,两个监狱的守卫打开门,让排队的人进去,并一一为他们登记。

杜卫平每个星期便是来监狱吗?他要探什么人?

那天晚上,杜卫平回家的时候,我装着若无其事地喂鱼。

“你回来啦?有没有见过我的拖鞋?”

“你比我先回家,竟然问我?”

“我就是找不到。”

“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时候,你是穿着运动鞋的,拖鞋可能留在房间里。”他说。

他竟然留意到我预先穿了鞋子?

“是吗?我去找找。”我放下饲料,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今天为什么跟踪我?”

原来被他发现了!

“我只是关心你。”理歪的时候,只好更加理直气壮。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去哪里?”

“每个人都有秘密的。”

“那你便不该跟踪我,你分明是想窥探我的秘密。”

“我跟踪你是我的秘密。”我说。

“那我岂不是揭穿了你的秘密?”他没好气的说。

“就是啊!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你也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你有朋友坐牢吗?”

“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他说。

我吃了一惊:“她为什么会坐牢?”

“她在酒吧里把情敌的一头金发剪掉,然后把剪下来的碎发塞进对方口里,那个人原来自小患有哮喘病,那些碎发几乎要了她的命。因为已经有打架的前科,所以这一次要坐牢。”

“她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可怕!”

“其实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因为自小缺乏家庭温暖,又结识了一些坏朋友,所以性格很反叛。”他忽然笑了,“我好像专挑麻烦的女人爱上。”

“麻烦的女人比较有挑战嘛!”我说。

“她的家人是不会去看她的,她也没有什么朋友。”他说。

“那些爱情小说,也是带去给她的吗?”

“是的,让她在里面消磨时间。”

“我再拿一些给你下星期带去。”

“不用了,她下星期便出狱。”

“你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吗?”

“我只是尽旧情人的义务,谁都会这样做吧?”他说。

“你也在看《山居岁月》吗?”我问。

他点点头:“真想去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是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英国名作家彼得·梅尔,放弃了如日中天的事业,跟太太移居到那儿,《山居岁月》便是作者记载他在普罗旺斯的乡居生活。在这个小乡镇里,吃是人生大事。采葡萄、买松露、找橄榄油,都趣味盎然。这种平静的生活,有点归田园居的味道,可幸吃的却不是清茶淡饭,这才教人向往。

“我也想去呢!”我说,“想吃彼得·梅尔说的肥鹅肝、奶油龙虾、脆饼羊肉、野蘑菇、甜瓜、松露……”

“有那么多新鲜的材料,做出来的菜一定好吃。”杜卫平说。

“那儿的房子都有壁炉呢!一家人可以围着壁炉取暖和聊天。很想有一个壁炉!”我向往地说。

“我最想在那里种葡萄,收成之后,酿自己的酒。”杜卫平说。

“自己酿的酒,可以自己命名呢。你酿的第一瓶酒,要叫‘面包树’。”

“好的。”他说。

“真想去啊!”

“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他朝我微笑。

“嗯。漾山住在西班牙,到时候可以跟她会合。”我说。

“夏天去会比较好,冬天很冷。不过,冬天又有夏天吃不到的美食。现在是十二月,普罗旺斯的生蚝、蘑菇和鹅肝最肥美。”他说。

已经十二月了吗?这一年,真是时光飞逝。

虽然已经是十二月,香港的天气还是像秋天一样温暖。邮差送来了一个包裹,是朱迪之从英国寄来给我的,包裹里有两条杏色Burberrys喀什米尔山羊毛颈巾。

我的除夕要怎么过呢?我并没有去想。从前的除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今后的除夕,也会跟从前不一样了。

大虫生日的那天,我和小哲请他到“渡渡厨房”吃晚饭。

大虫二十五岁了。

“希望快点三十岁,看起来不再像黄毛小子。”大虫说。

男人总是希望老一点,而女人却希望永远年轻。我也有过二十五岁。青春总是容许错误、任性和荒唐。谁不愿永远年轻?只有智慧增长。

我问大虫:“你有什么愿望?”

大虫腼腆地笑了笑:“就是希望老一点。”

“这个愿望是必定会实现的。”小哲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会跑去学小提琴。”我说。

“你呢?”他问。

“因为喜欢的人送了一把小提琴给我,其实,我也只是想学一支歌,一支歌便够了。”我说。

“就是嘛!为什么学乐器总是要从头学起?他们难道不知道有些人只想学一支歌的吗?我也不过想学一支歌。”大虫说。

“只想学一支歌的话,钢琴比较容易一点,小提琴几乎是最糟的选择。”小哲笑着说。

“那时跟我一起的人,觉得我很吊儿郎当,从不正正经经做一件事情。”大虫说。

“所以你选择了小提琴?”我说。

“因为拉小提琴看来太难了。我答应半年之内能够用小提琴拉一支歌。”

“你做到没有?”小哲问。

“还没到半年,我们便分手了,而我还是继续学,也终于可以拉一支歌,虽然那支歌只有三分钟的长度。”大虫说。

“她已经没机会听到了?”我问。

大虫感伤地笑笑:“那天刚好是除夕,我爬上屋顶,一个人在那里拉小提琴。其实我很感谢那个人,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学过一样东西,除了那一次。”

“你还记得那支歌怎么拉吗?”

“不行了,那时候是很机械地勉强记住。”大虫说。

“能为一个承诺努力,也是幸福的。”我说。

大虫重重地点头:“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这么傻。”

小哲忽然说:“我也曾经用钢琴学过一支歌,他是八级钢琴的,我答应了送一份新年礼物给他,于是偷偷去学。两年前的除夕,当我坐在钢琴前面弹起那首歌,他感动得哭了,他没想过我会弹钢琴,虽然我弹的只是《友谊万岁》。”

“除夕是个惹人伤感的日子。”大虫说。

我也有过最深情的承诺,总是在除夕。今天,我只希望除夕不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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