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美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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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方文便是走这条路线去斐济的。

我和葛米儿先从香港到奥克兰,然后在奥克兰转飞斐济维提岛。葛米儿一家就住在维提岛的南第市,是个旅游胜地。

在往南第的班机上,葛米儿挨着我的肩膀酣睡。这么长的旅程,对一个病人来说,不免有点艰难。

望着她,我想起刚刚和林方文分手的时候,我曾经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偷看她,在她身上凭吊我和林方文的爱情。谁又会想到,今天竟是她领着我去凭吊林方文?人生的万件事情,为什么好像彼此模仿,而我们只能以复杂的心情去迎接?

我为葛米儿盖好被子,用一个软枕垫住她的头,起来去拿些饮料。一位新西兰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机旁边看书,我无意中瞥见那本书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个SaiBaba。

“你也是他的徒吗?”我问她。

“早阵子有位中国籍的乘客坐这班机去南第,她跟我们谈了很多SaiBaba的事情,我觉得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他的书。”她说。

“那位乘客长的什么样子?”

“她很瘦小,皮肤比较黑,长发,穿着印度沙龙,约莫三十出头。”她想我描述。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吗?”

我点点头,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她离开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回去印度,为什么却是去斐济?

飞机在南第国际机场徐徐降落,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从一个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没有四季,长年酷暑的国度里,悲伤好像也是不搭调的,大家都是来度假,来寻找快乐的。跟我同机的,便有一队专程来潜水的香港人。

葛米儿的家人都来了,她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家人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长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他们一看到葛米儿,便涌上去揽着她。九个人揽在一起,看上去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开始时是笑,然后是哭,接着又笑。他们分享着重逢的喜悦,却又为即将来临的诀别而呜咽,而我,变成一只鹅似的,仰头望着这棵家庭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陪她走了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坏抱里,在数不清的年月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令我流泪的一幕。

宁静的夜夹杂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唯有拿出笔记本温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葛米儿就睡在隔壁房间,她三个姐姐都来了,这四姊妹,时而大笑,时而低声啜泣,未来几天,也许都会是这样。

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

海边有一家潜水店。我早上来到,已经有一队人刚刚上船,准备出发。

“有没有去贝卡礁湖的船?”我问店员。

“已经满了。”他说。

“有另外一班吗?”

那个戴着耳环的斐济大男孩说:“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来吧。”

“就是准备出发的那一班吗?”

“是的。”

“能让我挤上去吗?”

“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的。”他微笑拒绝。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再去那家潜水店。

“有去贝卡礁湖的船吗?”我问昨天那个戴耳环的斐济大男孩。

“有的,还有两个位。”然后,他说,“麻烦你,我要看看你的潜水牌照。”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潜水牌照。”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没有潜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潜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样付钱的。”我说。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绝我:“我们只接受往那里潜水的乘客,这是潜水团。”

就在那一刻,一对外籍男女走进来,出示他们的潜水牌照,要了最后的两个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没说要有潜水牌照。”

“我没想过你没有。”他无辜地说。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没有用。

“我们有一些初学班,年或者可以参加。”他说。

“是去贝卡礁湖的吗?”

“我们不会带初学者到那里。这附近也有许多漂亮的潜水地点,你是有特别原因要去那儿吗?”

“你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一个从香港来的中国男人,是在这里上船到贝卡礁湖去的?”我问。

他笑笑:“对不起,我才来了一年。”

我满怀失望的离开那家小店。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会潜水,我至少也该弄一张假的潜水牌照。

“这么早,你到哪里去了?”葛米儿站在房子外面,问归来的我。

“我想去贝卡礁湖那边,但是,我没有潜水牌照,他们不让我上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想一个人去凭吊。

“我可以叫二姐夫开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马上去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跟我说:“他晚一些过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你该去看看的,贝卡礁湖很,是世界上有名的潜水胜地,黄昏的时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时候,刚好是日落。我从前最喜欢在那儿潜水,可惜我现在没法潜水,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你要一个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说:“可以代我问候林方文吗?”

我点点头:“你要跟他说些什么吗?”

她想了想,说:“就告诉他,我很怀念活着的滋味。”

我朝她微笑:“他会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鸥在空中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的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板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此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她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先告别。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什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她快乐地说。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如虱子一样,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它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它为什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它聪明一点,人的命运从此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我吃的,却是思念。

这个岛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攀向蓝色天空的面包树,长伴我所爱的人。

“为什么不见威威?”我问。

“他去了澳洲那边工作。”葛米儿说。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摇摇头:“姐姐告诉我,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个人一直这样等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吗?我也希望有一个男人永远为我守候。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还是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没有告诉威威,你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

她感伤地说:“我不想他难过。别看他那么强壮,他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来:“不是说女人应该自私一点的吗?为什么不叫他回来陪你?他是甘心情愿的。”

她笑了:“我也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

“你还是不自私的。”我说。

“你也不自私。”

“太失败了!自私一点是比较快乐的。”

“就是啊!”

我们相望微笑。

然后,她拿起身边的鱼网,说:

“我们去捉比目鱼吧!”

我们赤着脚走到海里,月在水中,主宰着时间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们喜欢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马是上帝创造的,驴是魔鬼创造的。太阳是上帝创造的,月亮是魔鬼创造的。那么,谁创造男人,谁创造女人?人也许是唯一有上帝和魔鬼合作创造的。我们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爱里,有时伟大得自己也没法相信,有时却自私得认不出自己来。

生命该是上帝创造的吧?那么,死亡便是魔鬼创造的了。据说,上帝根本是一个委员会,委员会的意见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进度。魔鬼独来独往,当他要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或许连告别也来不及。

水上飞机在海面上隆隆起飞,离地愈来愈远了。

“好玩吗?”葛米儿问我。

我们坐在“海龟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个人的水上飞机里作环岛游。

“我小时候常常玩的。”她说。

我们变成插上翅膀的鸟,在维提岛上空飞翔。

在斐济的许多天,并不觉得这里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却发觉海滩上挤满人,像蚂蚁一样,浮生若

“演唱会的日子已经决定下来了。”她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演唱会便意味着告别的时刻来临。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再开演唱会!这一次,我可以唱《花开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说。

“是安哥的时候唱吗?”

“现在,这首歌又好像不太适合唱安哥,太惨了,我怕我会哭。”她朝我微笑,说:“假如林方文还没有死,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为我写一首美丽的挽歌,那样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没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说。

她笑了:“你是说你自己吗?你一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吗?”我惊讶地问。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经有一段很完美的爱情。”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离开了,便成为永恒。我也将要成为永恒。”她向往地说。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来:“你看我妈妈,满脸都是皱纹,虽然那些皱纹很可爱。可是,你们永远没机会看到我的皱纹,也不会看到我松弛的身体。”

“你再说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这不是我的选择,就像出生一样,只是一个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黄昏的时候,夕阳没入海里,飞机开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小船,船里躺着一个人,全身素白,随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不也曾经以为坐在家里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吗?

我把脸贴着窗,想再看清楚一点,那只小船却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什么?”葛米儿问我。

我回头,惊惶地告诉她:“我好像看见林方文。”

“在哪里?”

“我看到他在一只小船上面。”我朝那个方向指给她看。

她往下望,什么也没看到。

“现在不见了。”我说。

“你是认错人吧?”她说。

飞机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只白色小船来接我们上岸。

林方文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已经活到永恒里了。

留在斐济的最后一日,我一个人来到那天飞机起飞的海滩。

飞机不见了,海上满是鲜花飘浮。这天是印度教的节日,人们按照传统把鲜花投向海里,鲜红色的九重葛、粉红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鸡蛋花,缤纷绚烂,铺开了一片放眼不尽的花海,人们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怀中的鸡蛋花抛到海里,愿望它化成一只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恒的思念。

我那天见到的,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恋恋不舍的鬼魂,在将要道别的时刻,回头向我淘气地叮咛,然后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里,隔着无法触摸的距离,我们再道一声珍重,唤回最凄绝的拥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滥成灾。

他便是这么可恶,总是要看见我流泪才肯罢休,却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那么容易哭。

他忘记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他没有长岁数,我却没他那么年轻了。

日已西沉,人们陆续离开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滩上点燃了一个个火堆,开始烧烤食物。在扑鼻的肉香之中,弦乐器与鼓奏起,打人与小孩一块儿唱着歌,跳着舞,庆祝一天将尽,明年再会。

一个鬈毛的混血小女孩走来拉着我跳舞,我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还有美国和日本的观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着舞步,驱身在海滩上乱转。蓦然回首,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我吃惊地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他在火堆旁边敲着鼓,快乐地唱着歌。

隔着明灭的火堆,我们诧异地对望着。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刚才拉着我跳舞的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就在那一刻,一个红发的外国女人走到他身旁,亲昵地揽着他的腰,吻了吻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淘气地用一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开了她的手。

在最后一抹黄昏的余光里,我们隔着的,不是火堆,而是数不清的前尘往事,关山之遥。

他窘迫地望着失落了灵魂的我。

葛米儿坐在房子前面的石阶上,看到了我,她站起来问:

“你到哪儿去了?我以为你迷路呢!”

“我看见林方文。”我说。

“你是不是又认错人了?”

“他在沙滩上打鼓。”

“你会不会是见鬼?”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没有死。”我说。

她吃惊地望着我,我看得出她是不知道的。假如她知道真相,也不会叫我来斐济。

“你是说他没有死,而且还在海滩上打鼓?”

“是的。”

“不可能的。”她摇着头说。

“不是不可能的,出事之后,没有人找到他的尸首。”

“你带我去看看。”她拉着我的手。

“他不会再留在那儿的,他已经发现了我。”

“会不会是人有相似?”

“你以为我还会认错人吗?”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男人,甚至只是幻像,然而,当他回望我时,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任何的证明,我知道站在火堆旁边的,是与我有过一生中最热烈时光的男人。

“你有跟他说话吗?”葛米儿问。

我摇了摇头:“他已经有太太和孩子了。”

“太太和孩子?”她张嘴呆望着我。

“嗯。”

“那个孩子有多大?”

“四、五岁吧。”

“那不可能,他失踪了才两年。”

“总之,他有一个很亲密的女人。”

“那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他做事还需要理由的吗?”

葛米儿突然说:“那不是很好吗?林方文没有死!他没有死!你不是一直也这样希望的吗?”

“可是,葛米儿,”我恼怒地说:“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空中服务员把机舱里的灯调暗了,人们开始睡觉。

葛米儿最后的话在我心里回荡,我不是一直也希望林方文没有死的吗?

他没有死,我应该觉得高兴,为什么我竟然感到失望,甚至愤怒和伤心?

我终于明白林日为什么给我一笔钱,说是林方文的心意,她为什么骗我说去印度却来了斐济。

她是唯一知道林方文没有死的人。

我替他想了千百个理由,为什么他要假装死去,可是,没有一个理由是我可以说服自己去原谅的。

我在天空上看到的,不是一个鬼魂。

我跳到海里跟我爱的人告别,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可笑的痴愚?

我朝思暮想的人,原来早已经忘了我,快乐地生活。

我恨他,我恨那个活着的他。两年来,我的心里供奉的、那段永恒的爱情,在重逢的一瞬间,已经彻底地破灭了。

飞机徐徐降落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我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从前的生活。

我提着行李回家,门开了,一张笑脸在那里等我。

“你回来啦?吃了东西没有?我炖了汤,还有鱼和菜,你一定吃不惯斐济的东西。”杜卫平滔滔地说着。

我放下行李,低下头找我的拖鞋。

“你找拖鞋吗?在你房间里。”他微笑着说。

“喔,谢谢你。”

我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你是不是很累?”他关心地问。

我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跟他说:

“林方文还没有死,我在斐济见到他。”

他诧异地望着我。

我们无奈地对望着,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在车站分手的那天,我以为,当我回来,会有甜美的新生活为我敞开,他也是这样相信的吧?我们在思念里等待着。我以为,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再不会怯场,我们会热烈地拥抱。然而,到了最后时刻,这种欲望却又失去了。

“我肚子不饿,你自己吃吧。”我疲倦地说。

我拧开门把,赤脚走进房间,扭亮了那盏等我归来的灯。

灯光下,我惊讶地看见了满床的粉红色毛拖鞋,一双靠着一双,全是一个样子的。那粉调的颜色,甜蜜了夜晚的房间。

一阵鼻酸涌上心头,我掩着脸,伫立在床前,无法描绘那种复杂的心情。

天渐渐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样,慢慢而无奈地漂来,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我走出客厅,拧亮了灯,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杜卫平说,他会离开几天,没什么的,只是很久没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还向我道歉,说没有事先跟我说一声。蹲好的汤,他放在冰箱里。

我把那碗菜汤从冰箱里拿出来煮热,觉得忧郁而沮丧,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在这一时刻,我不需要面对他,无须苦苦地思虑我们的关系。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喝汤,喝着喝着,好像没那么难过了,只留下一种失落。两年前的一天,我提着所有的家当搬进来,两年后的一天,他离开了,留下我。回想起与他一同生活的岁月,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即使我们的故事要如此结结局,也无损它的美丽。

我放下手里的碗,走到鱼缸前面,弯身看着缸里的鱼儿,除了共处多时的感情之外,它们现在已经没有另一种意义了。

我去洗了一个澡,心中的失落渐渐消散了一些。爱是美丽的,但也是累人的,我多么向往一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无须在苦苦的思念里轮回。突然间,我的身子轻盈了许多,我甚至在浴缸里唱起歌来。我决定了,以后只要别人来爱我,我不会再那么爱一个人了。我想像自己变成一个无情的女人。无情是多么绝美的境界?我再不会受伤害,不会了。

这种自我迷醉一直延续了许多天,然后,一切都改变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卫平。

房子里满是他的气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星辰寂寂。

我踏着地上的枯叶,走过他的小餐馆,希望看到他回来,只是,每一次,这个希冀也落空了。

“我回来啦!”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说。话筒里传来热闹的人声。

“你那边很吵。”我说。

“我的家人都来了,住在我家里,贝多芬很兴奋呢!”然后,她说:“我来找你好吗?”

晚一点的时候,她来了。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里,说:

“我见过林方文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你忘了那里是我地头吗?”

“他没有躲起来吗?”我冷冷地说。

“他的确是差点儿死了。”她说,“那次潜水,他被一个急流卷走了,在海上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维生,他早已经死了。一艘渔船经过,把他救起时,他全身都晒伤了,在医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葛米儿耸耸肩膀,微笑:

“他想要过另一种人生。”

“那并不需要假装死去。”

“只有这样,才可以过另一种人生,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忘记了从前的生活。”

“自己去过另一种人生,却把痛苦留给别人。这不是太不负责任吗?”我生气地说。

“他并不知道你会因此而跟韩星宇分手。”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结婚了。”我说。

“他并没有结婚,那个法国女人是他女朋友,那个小女孩是她跟前夫所生的。”

“那又有什么分别?他很快乐地过着另一种人生了。”

“程韵,你并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林方文的吧?你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哑口无言。是的,他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人,我为什么不理解呢?从前我常常害怕他总有一天会悄然无声地离我而去,去寻找那个虚缈的自己。

“他过几天会回来。”葛米儿说。

我诧异地问:“他回来干什么?”

“回来出席我的告别演唱会,是我邀请他的。他答应帮我写一首歌,一首挽歌。你说人生是没有完美的,现在不是完美了吗?”她朝我微笑。

我不懂回答,这一种完美,还算不算是完美?

“是不是很可笑?他没有死,而我却要死了。”她笑笑说。

我以为我害怕的,是告别的时刻,原来,我同样害怕重逢。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站在书店的阳台上,突然听到寂静中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去,看见林方文就站在我面前。

“嗨!”他微笑跟我打招呼。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他说。

然后,他问:“这就是你的书店吗?很漂亮。”

“是吗?”我微笑。

“只有你一个人打理吗?”

“还有一个助手,他下班了。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吗?”

他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过去之后,他说:

“葛米儿说你现在很成功,她还说你在学中医。”

“这些算不上什么吧?她跟你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吗?”

“不,不是很多。”

“我没想过会在斐济见到你。”他继续说。

我冷冷地笑起来:“我也没想过。我以为自己见鬼呢!”

他一副理亏的样子,不吭声。

“如果不是给我碰见,你便可以一辈子躲起来了,真对不起。”

他还是不吭声。

我生气了:“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你只需要跟大家说一声,你同样可以过新生活的。”

“那时我觉得不快乐,很想脱离以前的生活,没想那么多。”他抱歉地说。

“你以为其他人会快乐吗?你知不知道我多么自责?你知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喉头哽塞,说不下去。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不再爱你了。”他可怜地说。

我哑然无语,泪水涌出了眼睛。

“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已经太迟了吗?”我抹去脸上的眼泪。

我们沉默地对望着。终于,他说:

“躺在医院的时候,我很想见你,很想打电话给你,很希望能够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想,我还是不应该破坏你的新生活。”

“你知道我会来的。”我哽咽着说。

“你来了,还是没法解决我们之间的差异。”他说,“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相处。”

“那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欺骗我!我已经被你欺骗得够多了,包括这一次。”我恼怒地说。

“我以为只要我离开,对大家都好,你会忘记我。”

“林方文,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假如我没法了解自己,我也没法了解你。”他说。

“你现在又何尝了解?”

“至少,我对爱情多了一点了解。”

“你了解什么?”我讪讪地笑起来。

“爱便意味着成全。”他说。

“啊!是的,多谢你成全我,你让我知道,没有了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让我知道,当别人对我残忍的时候,我要更爱我自己!你让我知道,我所爱的那个人从来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

“我爱的。”他说。

“废话!你已经爱着另一个人了!”

“我只是想要过另一种人生,想要忘记你。”

一阵自哀自怜涌上心头,我凄然说:“你走吧。反正,你是为了葛米儿回来,不是为了我回来。你说得对,你实在也不应该破坏我的新生活了。”

他无奈地望着我。

漫长的沉默里,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他说:“我走了。”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说:

“你知道吗?”

他回过头来望着我,那双我永不会忘记的眼眸,等着我说话。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沙哑着声音说:

“我宁愿不知道你仍然活着,那样我会一辈子怀念你,一直相信跟你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在沉寂中对望着。然后,我别过脸去,靠着栏杆,听到了他离开的声音,那些我曾经以为再不会听到的脚步声。

我不是期待着这一场重逢的吗?我却竟然告诉他,我宁愿不知道他仍然活着。他说的对,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相处。

我们永远没法解决彼此之间的差异,除非我们永不相见。

葛米儿穿一袭宽松的白色长袍,戴着一个浏海齐肩直假发,从开场的时候开始,便一直坐在舞台中央一把高靠背红丝绒的扶手椅里。

舞台上只是打亮了几盏灯,然而,汗珠还是从她脸上滚滚掉落。透过麦克风,我们听到她唱每首歌时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无数次短暂的停顿。可是,谁又会介意呢?

该来的人都来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贝多芬也来了,忠心地蹲在台下,沉醉在主人最后的歌声里。人太多了,我和小哲,还有大虫,也只能够留在控制台上。

从来没有一个演唱会是这样的,大家拍着掌,流着惜别的眼泪,偶然还听到低声的啜泣。舞台上那颗闪耀的明星,却执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

她开始唱《花开的方向》。唱完了最后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她合上眼睛的时间很长很长,我们渐渐听不到她的气息。

音乐早已停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葛米儿的三个姐姐呜咽起来。

突然之间,葛米儿的膝盖摆动了一下,眼睛缓缓张开,望着她三个姐姐,调皮地说:

“我没有走,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一首歌要唱呢!”

我们都笑了。

“我闭上眼睛,只是想永远记住这一刻。”她微笑着说。

然后,她吸了一口气,说:

“开这个演唱会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们永远记住我,而是希望你们陪我走最后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离别的寂寥。”

停了一会儿,她说:

“生命短暂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谢所有爱过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过另一种人生。我会想念你们。”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我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没有时间的,当你们感慨时光流逝的时候,我还是会像现在这么年轻。这是我暂时想到的,唯一的好处。”

停了很久之后,她微微喘着气,说:

“时间对于要离开的人,总是太仓促了。当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决定要唱着歌,走向人生的终点。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是多么幸福的离别?”

台下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我泪流满面,旁边有人递上一条手绢给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杜卫平。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我抿着嘴,用手绢掩着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

“现在,我要唱最后一首歌了。”葛米儿虚弱地说,“谢谢林方文,为我写了一首挽歌。我也许是唯一一个人,可以自己唱挽歌的。”

她换了一个姿势,看了看跟乐队坐在一块的林方文,说:“很不公平啊!大家以为林方文死了,原来他没有死,我却要死了。”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死了的动物,有时会成为宠物罐头,幸好,死了的人不会。”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阵笑声。

然后,葛米儿站了起来,走到台前,钢琴和小提琴的旋律从台下丝丝缕缕地升起,她的手拈着麦克风,用她低沉的声线,唱出自己最后的歌。

音乐停了,舞台上的灯一盏盏熄灭。葛米儿回到那把扶手椅里,载着扶手椅的升降台缓缓沉下去,然后消失了影踪。

所有年轻的告别,都不可能是幸福的吧?

我推开了化妆室的门,贝多芬走过来,舐了舐我,然后回头蹲坐在葛米儿身边。它那双让人心软的眼珠,一直盯着主人。

房间里放满了朋友和歌迷送来的花,全是黄玫瑰,是葛米儿要求的。白花悲伤,黑花哀愁,只有黄花,是离别,也是重逢的颜色。

这一刻,葛米儿坐在梳妆台前面,沉思默想。

“嗨!累不累?”我走到她身边。

她张开眼睛,疲倦地微笑:“有一点啊!”

“你今天的表现很精采。”我靠着梳妆台坐下。

她灿然地笑了:“我没想到我可以唱完呢!”

“你跟林方文谈过了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

“你还在生他的气吗?”

“他不是很自私吗?那些日子,我每天用回忆来折磨自己,我数不清自己在夜里哭过多少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他却逍遥快活!”

“可是,你又有什么损失呢?”她忽然说。

我望着她,哑然无语。

她继续说:“你不也是过着另一种人生吗?而且比从前丰盛。要不是以为林方文死了,你也许还是从前那个程韵,以为爱情是人生的全部。”

我没好气的说:“你是他派来的吗?”

她笑了:“你还爱他吗?”

“一点都不了。”

“真的吗?”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我不会再跟他一起。”

“谁能够说得那么肯定?”

“我能够。”

“你已经爱上杜卫平了?”

“我和林方文,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看起来,已经太遥远。”

“程韵,”她呼了一口气,虚弱地说:“人要对自己诚实。”

“我一向也对自己诚实。”我哽咽着说,“这一次,他也不是为我回来的。”

“那是因为我要死了!难道你想跟我交换吗?如果你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他也会回来的。他不是叫他姐姐拿钱给你吗?他一直也很关心你。”

“已经过去了,我们再没可能。”我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真是愈来愈固执。”

我笑笑说:“我是的。”

然后,她说:“我今天早上用电话告诉了威威。”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

他微笑打趣说:“也许我一直恨他吃了我们养的那只鹅。”

我笑了:“他怎么样?”

“他哭得很厉害,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

“他会来吗?”

“他搭中午的班机来。”她沙哑着声音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看他对你多么好!”

“林方文应该在外面的,你出去跟他谈谈吧!我换了衣服就出来,我们一起去吃东西。我饿坏了!”她摸着肚子说。

“嗯。”我站起来。

她忽然问:“我会不会太晚才通知威威?”

我看看墙上的钟,说:“不会的,从澳洲来这里,八小时飞机,他应该差不多到了,快点换衣服吧。”

她照着镜子,在镜子里向我微笑:

“那我要换一个化妆,这个妆太浓了。”

我拉开了门,贝多芬突然走上来,咬住我的裤脚,我吃惊地望着它,想要把它甩开,它还是咬住不放,我用手把它推开了。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打从心底害怕起来。被贝多芬咬着,是意味着我会有什么不测吗?我太迷信了,竟然相信那么无稽的事情。

林方文跟乐队的人一起,看见了我,他走过来。

“你的脸色很苍白,你没事吧?”他问。

我摇了摇头,说:“那首歌写得很好,但愿我也有一首这么动听的挽歌。”

“我倒宁愿用不着写这首歌。”他说。

“威威正在赶来。”我说。“我看见。”

“很久没见他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皮肤黑黑的,头发短而鬈曲,还以为他是土著。”我笑笑说。

“我在海上被救起的时候,已经暴晒了几天,人们也以为我是土著。”

我们相视而笑了。

“什么时候回去斐济?”我问。

“还没决定。”他说。

“还会潜水吗?”

“为什么不?”

“你不怕死吗?”

他朝我微笑:“怕死便不会回来。”

“听说你女朋友是法国人。”我说。

“是的,她在普罗旺斯出生。”他说。

“普罗旺斯?”我喃喃地说,难以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在我们分开的岁月里,却好像曾经打了个照面。

“你去过那里吗?”他问。

“还没去过,也许会去。”我说,“你呢?”

他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会结婚?”我问,“那个小女孩很可爱,你们看起来像一家人。”

他窘迫地笑了笑,又有些难过。

我们终于能够和平共处,却已经没法回到从前的时光了。

化妆室里,突然传来贝多芬在门边呜呜咽咽的声音,听起来像哭声。林方文和我冲了进去。

葛米儿伏在那张梳妆台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落妆的棉球,已经没有气息了。

一艘白船载着葛米儿的骨灰在熹微的晨光中出发,航向贝卡礁湖。

船停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向海里,这是她的遗愿。

谁又会想到,最后长眠在那片美丽的礁湖底下的,是葛米儿?

我坐在窗边,把摇铃抱在怀里。那天在告别演唱会上,当最后一首歌唱完,我回过头去,已经不见了杜卫平。

每天早上,当我离家上班,无数陌生人打我身边走过,我才忽然明白了生命里的缺失。我以为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对他的思念却无助地在心里千百次回荡。

他还会回答我的呼唤吗?我轻轻摇了摇手上的摇铃。

突然之间,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他,连忙跑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只是一个送包裹来的邮差。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了一点声音。我走出去,看到杜卫平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刀法优雅地切着一棵新鲜的椰菜。

“你回来啦?”我轻声说。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微笑说:“你吃了饭没有?我买了鱼和菜,还有龙虾,很快可以吃了。”

他终究是听到了我的呼唤。

我走上去,把自己挂在他背上。深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掀开盖子,灵巧地把一只龙虾“咚”的一声扔了进去,一眨眼便已经把鱼煎得芳香四溢,还煮好了一锅菜汤。我看着这个男人以无比的柔情为我烹调一顿庆祝我们重聚的飨宴。

“我走啦!”小哲跟我说。

“明天见。”我说。

地上叠满了书,我和小哲整天忙着把今天送来的新书分门别类。

小哲走了,我把阳台的门关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我闭上了眼睛,有好几秒钟,脑里一片空白,也许是太疲倦的缘故吧。

我靠在墙上,看着我的书店。面包与花草茶的芬芳依然在空气里飘荡,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梦想是我的。对于人生,我也不应该有什么苛求了。

邮差那天送来的包裹,是一卷录影带。

我把录影带放进电视机里。

葛米儿站在告别演唱会的舞台上,对着镜头微笑摇手,说:

“嗨!程韵!没想到还会见到我吧?我们正在彩排。那首挽歌,林方文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想送给你留念。”

林方文手上的那把“蝴蝶牌”口琴是我们刚相识的时候,我做兼职储钱买给他的,没想到他还留在身边。

看着他低着头,凝神吹着歌,拿些青涩岁月的回忆忽尔穿过岁月在我心中鲜明。

歌唱完了,他向我再道一次再见。

他便是这么可恶的,总是要让我流泪。

那一年,在布列塔尼,当夜空上最后一朵烟花坠落,我仰望飘渺的穹苍,恳求上帝,让我许一个愿:

在天国与人间,请容我斗胆交换,只要他活着回来,我答应不再爱他。

离别纵然寂寥,我没有胆量不守信诺。

最美好的爱,是成全。我爱的人,又是否理解,我是卑微的小鸟,收起高飞的翅膀,用我的遗憾,成全了他的归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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